我連塵埃都不是 ◎波赫士J.L Borges(譯者:王永年)
我不願意做現在的我。
慳吝的命運給了我十七世紀。
卡斯蒂莉亞的塵埃和慣例,
重複的事物,宣告今天的早晨
給了我們明日的前夕,
神甫和理髮師的談話,
時間留下的孤寂,
以及一個混混噩噩的姪女。
我已經上了年紀。
偶然翻到的書頁
向我揭示了阿瑪迪斯和烏爾甘達
他們一直在找我,我卻不熟悉。
我賣掉土地,買進書籍
書裡完整地記敘了業績;
聖杯承接的
是聖子為了我們而流的人血,
默罕穆德的黃金偶像,
武器,雉堞、旗幟
以及魔法的操作。
信奉基督的騎士們輾轉南北
踏遍世上的王國,
用劍伸張正義,
維護遭到凌辱的榮譽。
但願上帝派遣使者
為我們的時代恢復高尚的行為。
我在夢中看到了那情景
我形影相吊,有時切身感到。
我還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吉哈諾
將成為那位勇士,我將實現夢想。
這座古老的房屋裡有一面皮盾、
一把托萊多刀、
一桿長槍和真正的書籍,
對我的手臂作了勝利的承諾。
我的手臂?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在鏡子裡沒有反映。
我連塵埃都不是。我是個夢,
在夢中和清醒時,
織出我的父兄賽萬提斯,
他曾在勒班托海上作戰,
懂點拉丁文和少許阿拉伯文......
為了讓我夢見另一個,他常青的記憶
將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祈求上帝說,
我的夢想者,請繼續夢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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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一八九九年出生於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在日內瓦接受正式的中學教育,青少年時期遍遊歐洲各國。除了西班牙語,尚精通英語、德語、法語與拉丁語。
自稱「自修學者」,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塑造了他的閱讀品味,「將現實當做一種神秘的知識」,並「以書評方式展開小說敘述」,儼然勾勒著通往異境花園的迷宮地圖。
其「圖書館員」生涯(曾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及百科全書式寫作,恰恰反映在他實驗性作品中的簡潔與豐繁。
相形於他的世界聲譽,波赫士一生顯得平淡而坎坷;而長年的失明又讓他的書寫洞見澄透。他不僅延續了西班牙文學的優秀傳統,又帶動拉丁美洲文學的世界風潮。當二十世紀文學窮盡了所有可能性之後,波赫士無疑開啟了下一個窗口。
(簡介出自《波赫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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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淵智賞析
〈我連塵埃都不是〉收錄於一九七七年出版的詩集《夜晚的故事》當中。彼時波赫士已然高齡七十八歲,其晚年的作品頗有多篇曾對於傳統作品有所反思:他曾在〈但丁九篇〉(1982)終對於但丁將自己寫進作品當中的角色營造視為「技術」的問題,認為《神曲》中:「詩的要求他必須作出天國或地獄的判定,同時又不能讓讀者知道作出判定的權力最終在他自己手裡。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把自己列為《神曲》中的人物,盡可能使他的反應不符合,或者只是偶爾符合神的決定。」
這類的分析提供了許多我們接近這些經典作品的取徑。而在這首〈我連塵埃都不是〉和另一篇短篇故事〈一個問題〉中,波赫士也同樣地對於《唐吉軻德》進行了解剖,在〈一個問題〉中,波赫士提出了一個問題:「若唐吉軻德事實上並不是跟風車奮鬥,而是殺了一個無辜的路人呢?」他認為會有三種可能,第一,毫無影響,對唐吉軻德而言一切都發生在他的幻想當中;第二,在錯殺人之後,唐吉軻德便清醒,並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第三,唐吉軻德始終在演戲,因此殺了人之後,他也只會堅持他的幻想以逃避責任。
波赫士在〈一個問題〉的奇想事實上是對於原先故事的荒謬感進行解套,當與風車對打這樣一個荒謬元素被抽離,則故事必然得回歸到的是「現實」:一個自我意識極度高漲的人,讓整個世界幾乎充盈著自己的想法,而拒絕與萬物共存。那他究竟還能依歸何處呢?而這樣的姿態,也被波赫士寫成了今天這首詩〈我連塵埃都不是〉。
表面上來看,如此一個自貶的詩題:「我連塵埃都不是」,和開句同樣是自貶到極致的句子:「我不願意做現在的我」,自我的通盤否定自詩起便表露無遺,而唐吉軻德的自剖,則是認為自我的無趣事實上來自其生活:「重複的事物,宣告今天的早晨/給了我們明日的前夕」,在「明日的前夕」中的時間鐘擺一往一復中,波赫士透過物質的定型與懷舊(慳吝的命運給了我十七世紀),暗示了唐吉軻德進行自我否定的原因:對過往的神往、對平庸生活的厭惡。
所以他開始讀阿瑪迪斯和烏爾甘達,二者皆來自西班牙著名的騎士小說《阿瑪迪斯•德•高拉》,但有趣的點在於,唐吉軻德並不認為他在追尋二者的騎士精神,而是「他們一直在找我」,兩句話看似是相同的,我們卻得以明白由主被動的區分,實質上也正正反應了唐吉軻德對於騎士精神的實踐,從未懷著謙卑之心。從這裡開始,由自我否定所分衍出的自戀也正是顯現出來,到了後面的獨白更是益彰:「但願上帝派遣使者/為我們的時代回復高尚的行為」,而對此一願望,唐吉軻德更言「......我,吉哈諾/將成為那位勇士」,他讓自己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實踐者。如此無可迴束的放言,在本質上便暴露出了他的無力:他想要改變的與他真的能改變的從來不能是同一件事情。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乃是以一句「我的夢想者,請繼續夢見我」做收,這樣的收尾顯現了唐吉軻德的自白,並不是他將自我的意識放大而成為全部,而是他即使有意識到這樣的無可回頭,仍必須透過這樣的放大來麻痺自己,從而逃避一切讓他苦痛的事物。或許正代表著波赫士對於前面〈一個問題〉中提出的想法,是採取著第三種可能的想像的。
但若是如此,或許我們便須回到波赫士所做的假設,若唐吉軻德是一個佯狂的人,則真的「誤殺了人」這一件事,或許便從來不會成真,而與風車廝殺,則也不過只是他在逃避平庸現實裡,刻意所做出的一切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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