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5日 星期日

貪▢蛇 ◎鄭聿

 



2025/10/4【本日菜單】

食材:砂、▢▢、▢▢▢

調味:▢▢、▢、▢▢

營養成分:

▢ ?%

蛇與捷運 ?%

遊戲 ?%

老化 100%


貪▢蛇 ◎鄭聿

怎麼如今還待在捷運裡

眼神游移密閉的車廂

暗色玻璃,緩緩照出我的原型

有人坐下

又有人離開

時間倏忽涮過窗外

那位上班族的領帶像蛇信

吐出鮮紅的分叉線

幻想我的右手伸長伸長出去

穿透他的心臟他的意識

自他的信仰中

看見一個小孩

轉眼間小孩已在對面的博愛座上

「下一站永春站。」

祂很快就老化了

臉部皺紋隨車身的震動

越來越密集

祂的原型

是另一片玻璃

而旁邊的年輕少女

打扮超現實

按著手機

玩的遊戲是一條蛇

盤繞四周打轉只為了

吞掉一粒砂

捷運轟轟轟

鑽過今生的洞與洞與洞

一再抵達了來世

遊戲結束了

但那粒砂仍定時出現

◎作者簡介

鄭聿

高雄鳥松人。東華創英所畢業。曾獲臺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詩作入選年度臺灣詩選、公車捷運詩文及《港澳臺八十後詩人選集》、《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著有詩集《玩具鞘》(《玩具刀》新版)、《玻璃》、《普通快樂》。

(引自《普通快樂》作者簡介)



◎小編 #樂達 賞析

「時間在延長著,這不是最後一關了嗎?」

駱以軍〈降生十二星座〉最後一句如此寫道。雖然主題和取材等等皆相異,不過小編初讀完這首詩時,腦海間默默浮現出這句。不妨讓它作為開頭,今晚,和大家分享詩人鄭聿的這首〈貪▢蛇〉。

整首作品巧妙運用許多細節來明指、暗示、甚至強化「時間」的具體存在——被各個站點與時刻表準確劃定出時間的通勤情境、有開始與結束的手機遊戲、來來去去的乘客、正在成長和衰老的孩子、乃至於永遠不斷向前行的「捷運/貪食蛇/人」本身。而除此之外,當發話者「我」揣想著眼前的「上班族」從年幼至今,反覆在通勤與奔波追求中衰老時,當中的回溯與「老化」,也幾乎是用「轉眼間」、「很快就」……等詞彙,強制地劃定與切換,絲毫沒有留下可供逗留、暫歇的中間空白。


換言之,時間永遠以一種急促、倏忽的節奏不斷行進著,任何身在其中、以及閱讀於其中的人,都無從逃脫出這輛無限列車。人事物都宿命般奔赴各自的下一站,一關接著一關,年輕/中年/老年/上學/上班/下車又上車,甚至「今生」之後還有「來世」;一切縱然被妥善切割好,然而「結束」卻從不意味著停歇和逃逸。種種緊湊的時間線索一再積累之下,某些核心問題也呼之欲出——

遊戲不是結束了嗎?最後一關應該早就破完了吧?「怎麼如今還待在捷運裡」?

我們「為了什麼」而將時間活成閉鎖的迴圈,一場實際上永不完結的遊戲?

如砂之於貪食蛇,促使我們用漫長歲月和生命的餘裕來奔波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或哪些?)

是學業與事業成就?是人生目標抑或被外務規劃好的行事曆?是錢、生存壓力、幸福、報復還是其他?整首詩最有力的價值判斷之一,或許正是連「我」也無法填答的這枚▢和標題本身。意義的失蹤,連帶導致行為及其價值之間的斷裂、失聯,而這是人間與人生不同階段中眾多的貪食蛇們共享的同一「原型」,凝聚成一個超越卻又普遍的「祂」。某些人生底牌中看不見的另一面,竟是手機螢幕玻璃下,不斷「貪食」的身影與行為——但,貪食蛇至少是為了「砂」,那我們呢?

捷運行進,▢在延長,老化成為整首詩唯一確知的事實與體會。

「我覺得我也老了。」——洋洋


文字編輯:昨夜在誠品看楊德昌的樂達

美術設計: #冠宏



【明日菜單】

狀態:恐懼興奮的冷

建議備料:魚蝦、草、衝動、黑暗的溫潤


#貪食蛇 #捷運 #遊戲 #老化 #鄭聿 #玩具鞘 #普通快樂

思春期飲食指南 ◎周予寧

 



2025/10/3【本日菜單】

食材:肉、食糜

調味:醋、糖

營養成分:

貪婪10%

神聖虔誠20%

傲嬌 20%

愛50%

󠀠⠀

思春期飲食指南 ◎周予寧

󠀠

他們全部望向另一個方向

桌下是否併攏膝蓋表情都依然克己

越不堪越被吸引

貪婪是初嚐的口型

󠀠

你要被吃但不被吃定

要知道吃是儀式、食慾神聖

當一塊肉要有一塊肉的自持

你的叉匙向外打開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掀開你的餐巾

󠀠

前程虔誠,依序用上每副餐具

切割你剖開你拍照發文留念

傲嬌是不准客制化的調味

愛是礙事,愛是他們的食糜

󠀠

他們全都望向你的方向

當一塊肉要有當一塊肉的自知

再不煮熟你就要爛透

快點煮熟你就跟他們一起爛透

󠀠⠀

◎詩人簡介

󠀠⠀

周予寧

󠀠

2001年生,臺大國企系,著有詩集《那個字太殘忍我不敢說》。希望未來能擁有自稱美少女詩人的勇氣。非常嗜甜,但為了健康飲料都喝半糖去冰。少數維持超過一年的興趣是購物、追星和寫詩。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新詩首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等。IG:yellowscarvess⠀

󠀠⠀

󠀠

◎小編 #魚鰭 賞析

󠀠⠀

🥩 #思春期那些事

󠀠

〈思春期飲食指南〉收錄於詩集《那個字太殘忍我不敢說》,「思春期」為日文中「青春期」之意,將熟而未熟的青澀和尷尬年紀,詩人以旁觀的角度指向「你」和「他們」的關係,是個體與社會的妥協與對話。

󠀠

「思春」除了是清出更是「吃」與「被吃」的欲求,是對青春甚至是情慾的懷想,是接近詭譎的,張狂但盡力節制地凝視。「他們」是大人、是男人與女人,而「你」則是刀俎上翻滾著的魚肉。

󠀠

🥩 #望向你的方向,終究爛透

󠀠

首段以「他們全部望向另一個方向」開始,從餐桌上的情境出發,而「他們」即便沒有在看著同桌的敘事者,敘事者仍反覆思考一些枝微末節的事情「桌下是否併攏膝蓋表情都依然克己」,衡量一切是否得體。接著越是不堪越是引人注意,貪婪的嚼食與說話的口型,像是巨大吞噬的狀態。

󠀠

末段以「他們全都望向你的方向」收束,「當一塊肉要有當一塊肉的自知」,世界對思春期的「你」投以目光,而「你」必須有終究要熟透的自知。「熟」是不得不的成長與蛻變,不管熟或者不熟,終究會導向「爛透」的結果,成為不想成為的大人或者具侵入性的他者。

󠀠

🥩 #吃與被吃,當一塊肉的了悟

󠀠

第二、三節,則描述吃食的過程,分割肉品、調味等,以「吃」為意象,把「你」放上餐桌,詮釋自我的呢喃。「要被吃但不被吃定」,「當一塊肉」要有所「自持」,叉匙是雙腿,而掀開餐巾動作,則會讓併攏的膝蓋和叉匙變得裸露,營造強烈的畫面感。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訴說了坦誠的有限性,也展現了防備之必要提醒。

󠀠

「愛是礙事,愛是他們的食糜」愛是一種阻礙,是一種消化的軟爛殘餘,混雜的質地,同時又被賦予儀式且神聖的意涵。詩人以進食的過程作為愛的比喻,延伸出多元崎嶇的想像和令人糾結的矛盾。

󠀠

󠀠

文字編輯:想睡覺一邊嚼珍珠的 #魚鰭(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美術設計: #冠宏

󠀠

【明日菜單】

狀態:嗷嗷待哺的蛇

建議備料:游移、密閉、信仰、超現實

󠀠

#周予寧 #那個字太殘忍我不敢說 #思春期飲食指南 #詩 #現代詩 #新詩 #飲食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香港飲食詩系──情詩三首 ◎周漢輝


 


2025/10/2【本日菜單】

食材:杏仁霜、魚貝類、百般蔬菜

調味:蠔油、芝麻、椰子

營養成分:

對現實妥協 10%

人間日常 20%

掙扎與堅持 35%

渴望與失落 35%


香港飲食詩系──情詩三首 ◎周漢輝

杏仁霜I

深色耐髒,但你喜歡白,喝著

杏仁霜說太淡,肯定沒有下奶

我們蒙著塵生活,在茶餐廳等待

投幣機器洗衣,洗掉污漬與原色

你喜歡白,也知深色耐髒,鞋子

代替我們蒙塵,在世行走像沾污

與磨損,你的鞋子破了也不再

潔白,觸著新鞋子你像感初潮的痛

我們的生命耐髒,但我們喜歡美好

你說起首爾的冬旅,那件厚白衛衣

像平原,讓狐獴挖掘,脫線纏成雪花

盼待下一次外遊。黑髮耐髒,但我說

白髮也耐看,為你拔除繁影間的一線光

一痛,拈不住,融化在杯中杏仁霜

大地魚湯

偏離鬧市的主動脈,僅走在

一條街以外,心跳與呼吸放慢了

你與我,尚未碰見其他路人

才像轉返著意己身,腸胃餓扁

嗅覺遂敞開,一道門那麼窄

老舊麵店內我們卻是新客

來回經過只瞥看價錢,刻意錯過

門內傳統雲吞麵──先喝一口湯

鹹鮮味道漫過牙舌,像漁網

從洋流裡捕獲鱸魚、黃花魚

烏頭、馬友,混在體豐肉嫩的

魚群中,大地魚扁薄得不成魚樣

渾身粗礪像大地所棄的泥塊

抵受海洋的重量,化於我們體內

而入網前,蜆貝也化於魚內

連麵帶湯吃光,兩個空碗不曉得

你全職創作手工藝,我終日書寫

詩篇,像戳力延續他人的遺忘

教我們早已適應其他麵店中

雲吞麵乏味,省錢又堪飽足

西洋菜

西洋菜漂移,擦著紅蘿蔔

掃及蜜棗,南杏北杏豬骨

我開玩笑說湯水中似有卦象

你也笑了,問我看出來的

預兆。誰知道?總之要吃光。

我們吃下甚多了,還有所餘剩

後來特意再訪,店子餘剩一口

深洞,沒有光能逃脫,像生命

對我們所作──上一趟本來

在偶然出差的路上,你一時

興起來會合我,一起走進從未

走進的地區,試為晚飯探險

店子的飯食平庸,然而送上

兩碗大湯,像在報償──世上

有芝麻、椰子害你敏感頭昏

西洋菜的味道在百般蔬菜中

也像報償於你。尤其居所不便

做飯,我們只靠外食碰運氣

再遇上西洋菜之前,我們經歷

惡意壞事,大概按活著的常理

我慣於不抱期望,總先置疑

及否定,你改不了直斥我後

對人間仍存好奇,讓大不同的

我們,活像一個完整的人格

隨沸鍋裡的熱流旋舞,移至

我們的面前,灼透了的西洋菜

沾上蠔油,旁伴魚片河牛丸麵

你裝作認真說莖葉交錯似有啟示

我忍住笑了,問你看出來的未來

說不定呢。反正西洋菜很好吃。


◎詩人簡介

周漢輝

信耶穌,寫詩與散文。文學導師、評審。2018年參與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2020年憑詩集《光隱於塵》獲文藝復興純文學獎。


◎小編 #牧希 賞析

這三首詩以飲食為載體,探索生活的質地與幽微的人際關係。 詩人透過杏仁霜、魚湯、西洋菜等日常食物,編織出一幅關於愛情、生存與希望的複雜圖景。

《杏仁霜I》開篇即建立起「深色耐髒」與「喜歡白」的對立,這不僅是色彩的對比,更是理想與現實的張力。「我們蒙著塵生活」點出現代都市人的生存狀態,而「投幣機器洗衣,洗掉污漬與原色」則暗示了清潔過程中失去本真的代價。詩中的「你」對白色的偏愛與對現實妥協的矛盾,體現在鞋子的意象上——「觸著新鞋子你像感初潮的痛」,將物質與身體經驗巧妙結合,展現成長與失去的複雜情感。

《大地魚湯》「偏離鬧市的主動脈」營造出逃離都市節奏的氛圍,「心跳與呼吸放慢了」呼應這種節奏轉換。詩人透過魚類的命名——「鱸魚、黃花魚/烏頭、馬友」——建立起海洋與餐桌的連結。

而「大地魚扁薄得不成魚樣」的描述,既是對食材的寫實,也暗示了生命形態的多樣與謙卑。詩末「你全職創作手工藝,我終日書寫/詩篇」點出兩人的創作身份,將藝術創作與日常覓食並置,突顯創作者在物質生活中的掙扎與堅持。

《西洋菜》「西洋菜漂移,擦著紅蘿蔔」的開頭充滿動感,而「湯水中似有卦象」將日常飲食提升到占卜的層次,既帶玩笑意味,又暗示對未知的好奇。詩中對店家倒閉的描述——「店子餘剩一口/深洞,沒有光能逃脫」——運用了黑洞的物理概念,將商業失敗昇華為宇宙性的思考。

在消費主義席捲的當代都市,詩人以最平凡的飲食作為抒情載體,溫柔放置對日常生活的凝視,更是對存在本質的叩問——透過杏仁霜的淡白、魚湯的鹹鮮、西洋菜的清甜,我們也品嚐了現代人靈魂深處的渴望與失落。


文字編輯:牧希

美術設計: #冠宏



【明日菜單】

狀態:將熟未熟的一塊肉

建議備料:貪婪、虔誠、傲嬌、愛


#周漢輝 #杏仁霜 #大地魚湯 #西洋菜 #香港詩 #光隱於塵 #地納於心

【2025十月:今晚你想來點……飲食詩選】 ◎主編:魚鰭、樂達

 



【2025十月:今晚你想來點……飲食詩選】

◎主編:魚鰭、樂達

今晚你想來點……大家好!這裡是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我是雙主編之一樂達🍀。天氣尚未轉涼,我們仍在努力承擔、適應天候帶來的新變局,但十月與此同時也悄悄先抵達了。繼今年一月的「天氣詩選」,本月的每詩詩選,我和魚鰭預計以「飲食」為關鍵詞,邀請各小編一同揀選自己喜愛的詩作,與之對話,如常分享給大家。

生活有時恆常如斯,卻又可能脆弱得在短短一夕之間,便能輕易地傾覆;一如今年七月,丹娜斯颱風過境之際,小編正好住在嘉義沿海一帶,切身感受到源自大尺度的氣象,如何具體而微地滲透到生活各個角落,引起一連串相互關聯的質變。路樹、電線桿、屋頂、招牌紛紛倒落,而鄉鎮裡的燈光也在幾日下來才慢慢復甦。在天災之後,停電停水的日子裡,除了開車或徒步相互援助,每一次吃飯時間,共聚在同一個餐桌前關心彼此現況,抱怨或認命地繼續堅持下去,不知不覺也成為當時實際上聯繫起遠人近鄰之間的重要時分。

從天氣到飲食,我們共有的日常便在當中翻轉與更新。而今年十月,我們以飲食為切入點,有時從味道與食物出發,有時跟吃飯或料理空間相關,甚至飲食、進食本身,也有可能幫助我們重新檢視生活裡的許多事情……等等。今晚你想來點……讓十月的流水席就此開幕!

最後,無論我們在何時何地,天佑花蓮與其他仍持續奮鬥與關注的每個人🙏


文字編輯:在行事曆中打游擊戰的樂達

美術設計:冠宏 

詩成 ◎席慕蓉


 


詩成 ◎席慕蓉

⠀ 

夏日的靜美 顏色褪盡

只留下許多無從回答的疑問

⠀ 

風過之後

即使只是這瞬間的停頓和躊躇

想必也包含了 許多

我自己也無法辨識的理由

⠀ 

是什麼在慢慢浮現?

是什麼在逐漸隱沒?

是誰 在真正決定著取與捨?

是何等強烈的渴望

終於有了輪廓?

⠀ 

我們的一生 究竟能完成些什麼?

⠀ 

如炙熱的火炭投身於寒夜之湖

這絕無勝算的爭奪與對峙啊

窗外 時光正橫掃一切萬物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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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內的我 為什麼還要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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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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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蒙古族,1943年生於重慶,成長於香港,後來定居台灣,著名詩人、散文家及畫家。她以清新淡雅的文字風格著稱,作品多寫愛情、人生和鄉愁,語言淺白卻情感豐富。代表作包括1981年的詩集《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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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淳 賞析

⠀ 

席慕蓉這首〈詩成〉收錄在迷途詩冊一書中。

於我而言,這首詩不僅是談「詩如何成形」,更像在描摹「詩完成以後,那個靜靜回望自己的片刻」。

⠀ 

開篇寫道:「夏日的靜美 顏色褪盡,只留下許多無從回答的疑問。」像是詩人將所見的風景與情感,悉數安放在詩裡。當一首詩落定,外在的色彩已然退去,只餘下一片難以名狀的空白。這種「無從回答」的質地,我深有同感。寫詩的當下,我們或許篤定地相信每個字都各有其因;然而當句子真正成形,反而會被更多悄然湧起的疑惑包圍——那些情緒,究竟為何要被寫下?那樣的語句,又是如何找到它的位置?

⠀ 

「什麼在慢慢浮現?什麼在逐漸隱沒?」這一節,在我心裡特別留痕。詩的完成,本身即是一場取捨:某些感受得以凝為形狀,某些則悄然隱沒於時間深處。這種取捨,往往不全是理性的安排,更像是渴望與心境在當下默默作出的抉擇。

⠀ 

而末段「如炙熱的火炭投身於寒夜之湖,這絕無勝算的爭奪與對峙啊……」讀來像是一種心境的低語。彷彿我們日常拾起的碎片,經由凝視與體會,被熾烈地鍛造成詩的重量;那是生命與語言之間,永無休止的角力。人生若如一泓湖水,詩便是我們投擲的祭品——讓湖面泛起微光,讓深處有了沉甸的分量。

⠀ 

最後一句「窗內的我 為什麼還要寫詩」並不只是疑問,更像是對題目的回聲。詩人心底或許早已明白答案:即使萬物終將寂滅,寫詩仍是她能與世界對話、與自身相認的方式。那樣的叩問,既是自省,也是一次溫柔的肯定——提醒我們,詩的誕生從不只是結果,它也是抵抗虛無、讓生命留下微光的姿態。

⠀ 

文字編輯:還在與自我共處的淳 #淳 @fragrance_521

美術編輯: 最近忙完展覽的芃萱 #芃萱 @sunny__9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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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主題詩選 #席慕蓉 #詩 #詩成 #迷途詩冊 

姥姥的情書 ◎哈特.柯瑞恩(林熙強譯)


 


姥姥的情書 ◎哈特.柯瑞恩(林熙強譯)

My Grandmother’s Love Letters

今晚沒有星星

There are no stars tonight

只有記憶裡的星星。

But those of memory.

柔雨如漸寬的衣帶環繞周身

Yet how much room for memory there is

而記憶的空間究竟多麼寬廣。

In the loose girdle of soft rain.

原來甚至寬廣到

There is even room enough

放得下我媽媽的媽媽伊莉莎白

For the letters of my mother’s mother,

的老情書,

Elizabeth,

那些長年塞在

That have been pressed so long

天花板一角的老情書

Into a corner of the roof

現在已經斑黃菸萎,

That they are brown and soft,

一不小心就會像雪片飄融。

And liable to melt as snow.

足蹈如此浩瀚的空間,

Over the greatness of such space

一步一步都得輕盈。

Steps must be gentle.

像是給一根看不見的白頭髮拎著。

It is all hung by an invisible white hair.

顫顫巍巍就像樺樹枝在編織空氣。

It tremble as birch limbs webbing the air.

於是我問自己:

And I ask myself:

「手指是否修長到足以彈奏

“Are your fingers long enough to play

只響回音的老琴鍵:

Old keys that are but echoes:

這靜默是否強大到

Is the silence strong enough

足以把樂聲傳回源頭

To carry back the music to its source

也再次傳回給你

And back to you again

一如傳回給她?」

As though to her?”

而我想要牽起我姥姥的手

Yet I would lead my grandmother by the hand

帶她穿越她無法理解的形形色色;

Through much of what she would not understand;

我因此絆了一跤。而雨繼續落在屋頂

And so I stumble. And the rain continues on the roof

那聲音就像一陣輕柔憐憫的笑。

With such a sound of gently pitying laughter.



◎作者簡介

哈特.柯瑞恩 (Harold Hart Crane,1899-1932)

二十世紀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發展,具重要影響力的詩人之一。透過詩文闡述個人幾近絕望、諷世的態度,奮力在失序的現代世界尋找意義。1926年出版首部詩集《白屋》,奠定其在美國詩壇歷史的重要地位。身為當時罕見公開的同性戀者,他將無法言明的愛欲與羞恥感寫為詩句,一生受抑鬱與孤獨折磨。1932年,在墨西哥灣投海自盡,生命停於32歲。

(引自林熙強譯《白屋》)

⠀⠀

◎小編 #樂達 賞析

今年六月,美國詩人哈特.柯瑞恩詩集《白屋》的中譯本出版,將這本1926年刊行的代表作,送達百年後的臺灣。結合原文與中文對照,一些詩作本身隱喻繁多、脈絡相形複雜,不單是閱讀,更連翻譯一事也頗有挑戰性。而今晚,小編想分享整本《白屋》中私心最愛的一首詩〈姥姥的情書〉。相比其他多首,鬆開了語言的密度,巧妙運用空間和聲音來摸索,安置「我」與「姥姥」、記憶與此刻之間的關係,進而讓誠懇動人的心思慢慢流淌於其中。

告訴我什麼叫做記憶?記憶是在無明的夜裡,不隨時空、仍會點亮的「星星」;是在狹窄空間裡,物已衰老,卻仍能置身於寬廣浩瀚之中的所在。但很有意思的是,當發話者「我」走進一個充滿舊物的房間,試圖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發掘姥姥的情書,「一步一步都得輕盈」時,或許,這也正是「我」對於記憶、追憶的理解與心態。重新回到「記憶的空間」,每一個嘗試深入的腳步、回溯並提取記憶的行動,總是容易引起對它本身的破壞。

具體的泛黃信紙,「一不小心」就會碎裂、散開,變形而不再;記憶又何嘗不是一個既能超越現實時空限制,讓人得以安身走入過往,卻同時如此脆弱、不穩定,很輕易就會被時間與人為擅改的存在呢?更進一步,除此之外,記憶,特別是面對深愛的已逝者,記憶又意味著什麼?

已逝者的時間已然終止,再也無法誕生出任何確切的新事物,一切新生的,總是由被留下來的生命所創造、賦予意義。就像一排老琴鍵從此之後只能彈響出「回音」,作為還活著的我們,究竟要怎麼僅憑這些回音,來與深愛之人緊密相連,甚至形成可能的相知與對話呢?信紙、字跡、場景與其他遺物,多少程度能代表或重現對方?在追憶之中,我們究竟想尋求什麼?


而明明深刻懂得,就算內心多麼渴望,就算每一步自己的足跡,都會回頭想像著,那是至親/摯愛用「看不見的白頭髮」牽起自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終究是一股難以撼動的「靜默」。樂曲無法譜出新篇章的靜默,缺席者的靜默,時間的靜默……。如果說在客觀現實,越吵雜越難以聽清楚任何事物,越安靜,反而越能幫助聲音傳遞的話,那麼同樣的原理,能否重現在我與姥姥之間呢?

發話者「我」這麼捫心自問,卻始終沒有回答。

記憶雖能模糊某些邊界,但生死仍有它無可撼動的原則。來到最後一節,「我」想要對此挑戰,跟「姥姥」攜手穿越靜默與時間,讓老琴鍵敲響出新歌——「我因此絆了一跤。」然而,面對這份看似天真的錯誤,詩人選擇與現實情景協商共謀,讓「姥姥」短暫回歸,以彷彿「一陣輕柔憐憫的笑」的雨聲來回應,接住發話者「我」的敘述,並由此收束——儘管這是多情的巧合,卻也是詩人極其溫柔的一筆。

到底什麼是記憶?記憶也是當自己執意挽留而徒然落空之際,源自心底,永遠能柔和接住自己的那份擁抱,那一聲熟悉的笑。

最後小編想跟大家分享一個小故事——幸運的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小編每週四會碰見本詩集的譯者林熙強老師,而在某次下午,趁著上工前的空檔,小編拋出心中一直挺好奇的問題,當面請教譯者:「好奇學長為什麼會用『姥姥』來翻譯詩題的『Grandmother』呢?」明明日常語境中還有許許多多稱呼,「外婆」、「奶奶」、「阿嬤」……等等。

「從那首詩內容就能看出這個Grandmother是外婆,不是爸爸那邊的,是『媽媽的媽媽』。我們家是外省人,爸爸那邊的我會叫『奶奶』,外婆則是『姥姥』。就像我們親戚的小孩也會叫爺爺『ㄧㄚˇㄧㄚˊ』,『姥姥』和『ㄧㄚˇㄧㄚˊ』都是我們對最親密的人的稱呼。」

姥姥之於熙強老師,阿嬤之於小編,無論在世與否、故事如何,我們都在用自己生命中最親暱溫暖的稱呼,以及名號背後聯繫起的身影與記憶,來理解哈特.柯瑞恩筆下的「Grandmother」。讀者、譯者、原作者之間,異聲相鳴,一道迴環的鋼琴曲便如此彈奏著,往復而綿延。

文字編輯:在浮光寫完賞析想睡的樂達

美術設計:開始要忙碩班的芃萱(´ཀ`」 ∠)

#白屋 #柯瑞恩 #Crane #林熙強 #美國詩 #奶奶 #外婆 #情書

貓碰翻了酒瓶 ◎陳滅

 



貓碰翻了酒瓶 ◎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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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是否本無固定的構造?

貓兒懶得回答你

酒瓶內藏著甚麼牠必須知道

只有我們不假思慮就喝下

⠀ 

時間不需要停步貓兒感覺它無限

我們卻留不住可以留下的時間

酒精教我們超越了那麼短暫的無限

你知道那只是酒精竊笑著在作怪

⠀ 

貓兒認得時光留下的氣味

只有我們分不出生命的區隔

其實我們都把氣味留在衣服

生命倏忽如漸次無窮的洗刷

⠀ 

聽見貓兒無聲的腳步,當牠踏過紙張

牠只吞噬牠認為美味的事物

只有我們總把難吃的世界吞嚥

貓忿懣像是不值也許只是嘲笑

⠀ 

貓碰翻了酒瓶,是嗎貓碰翻了酒瓶!

貓深藏的意念如酒精在頃刻揮發

時光迸溢如液體灑落的聲音那麼動聽

我們知道貓已接受了牠那懶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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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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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出生、成長,臺灣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哲學碩士及博士,師承梁秉鈞(也斯)教授,從事香港文學研究。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助理編輯、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副教授、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客座副教授,現任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著有論著《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散文集《樂文誌》、《地文誌》、《抗世詩話》、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及詩選集《香港韶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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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離亂經》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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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雙雙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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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似乎是這樣的:人類想要知道,「事物是否本無固定的構造」,而貓只想知道「酒瓶內藏著甚麼」(是酒喔),但瓶頸細長貓夠不到,為此牠碰翻了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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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生命,是不清醒,是比喻的「這邊」跟「那邊」變得模糊不清,在這首詩裡面——「事物是否本無固定的構造?」至少酒沒有,那麼生命有沒有?「貓兒懶得回答你」。我們思考生命,卻不懷疑酒,「喝下」,而「不假思慮」。

⠀ 

酒是有限的,而貓認得酒的氣味,認得生命的氣息,並覺得生命無限,不是因為有九次,而是因為牠看待生命的方式:不假外求;生命是有限的,而我們喝著喝著就忘了酒的氣味、不知道「其實我們都把氣味留在衣服」,我們用酒來「超越了那麼短暫的無限」之同時,「生命倏忽如漸次無窮的洗刷」——詩酒以虛度來年華,大人們真是奇怪啊。

⠀ 

為了搞清楚「事物是否本無固定的構造」,我們心勞日拙於紙書的周延無漏如「把難吃的世界吞嚥」,而貓只會「踏過紙張」,只會「吞噬牠認為美味的事物」,只想知道「酒瓶內藏著甚麼」——這件事通過感官、通過動手來完成,而不假喻日指月,為此牠碰翻了酒瓶。

⠀ 

碰翻了酒瓶的一刻我們一刻清醒(!)——在那一刻酒就只是酒而不是什麼喻體,只是不得不用抹布拭除的液體。但因為是人類,在疑惑(「貓碰翻了酒瓶,」)與肯定(「是嗎貓碰翻了酒瓶!」)之間輕舟已過那一刻清醒,復歸不能不愛酒如不能不愛比喻:

⠀ 

「貓深藏的意念如酒精在頃刻揮發」——貓才不管什麼生命、界限,可有或無,海枯石爛或荒草掛露,怎樣的生命都沒有分別,靜置的酒跟傾瀉的酒沒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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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迸溢如液體灑落的聲音那麼動聽」——在我看來,全詩的重音不在「!」那一行而在此!「事物是否本無固定的構造?」當圓柱、秩序的酒變成水無常形,我們側耳細聽它的流淌,流光,從虛無之中撿拾醺酣以外我們為數不多的樂趣;人類守則裡有各種「遠慮」,甚至顧慮酒精的「竊笑」、貓的「嘲笑」,而在此清醒而又醺酣之際,思慮而又不假思慮——思考詩意、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不假思慮「不得不用抹布拭除的液體」如傾倒而「面倒」(麻煩)的生命,於是,在某一點上我們接通了貓、「接受了牠那懶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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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許就是詩發生之時、人類唯一比貓優勝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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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雙雙 @doubl_eve

美術設計:芃萱 @sunny__901205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主題詩選 #陳滅 #離亂經 #酒 #貓 #醉 

荒原 ◎余秀華


 


荒原 ◎余秀華

⠀ 

你不知道在這深秋能把光陰坐得多深

一棵樹的秘密不會輕易坦露給一個人

你以為從春到秋,一棵草已經坦露了所有:

⠀ 

喜悅,悲憫,落魄,枯萎

這些詞在午夜微光搖曳,親切友善

它們對應著一片天空,無數星群

⠀ 

你去過的草原和沙漠,我也去過

你喝過的葡萄酒和鴆毒,我也喝過

你流浪的時候,我也沒有一個自己的家

⠀ ⠀ 

大地寬容一個人的時候,那力量讓人懼怕

這荒原八百里,也許更大

不過一個寂寥的寺廟,修行的人仍心有不軌

⠀ 

你身體尚好,樂意從一個荒原走到另一個荒原

你追尋最大的落日

想讓自己所有的嗚咽都逼回內心,退回命運

⠀ 

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我喜歡那些哭泣,悲傷,不堪呼嘯出去

再以歡笑的聲音返回

⠀ 

⠀ 

◎作者簡介

余秀華,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說過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著有《搖搖晃晃的人間》、《月光落在左手上》、《無端歡喜》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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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 ㄓㄓ 賞析

⠀ 

本詩出自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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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句「你不知道在這深秋能把光陰坐得多深/一棵樹的秘密不會輕易坦露給一個人」,將之後所說的一切留下前言,筆者案,這裡沒有任何拒絕,拒絕說或拒絕坦露,真實在與聆聽者對談。

⠀ 

第二段「喜悅,悲憫,落魄,枯萎」這些詞是否為我們解讀一棵草的我們的投射?而這些詞(還是那棵草?我們希望是哪個?)「這些詞在午夜微光搖曳,親切友善/它們對應著一片天空,無數星群」,是荒原的景觀。

⠀ 

接下來的詩句開始出現了「我」的存在,「我」也存在於荒原中,「我」看著「你」,而「你身體尚好,樂意從一個荒原走到另一個荒原」,「你」去追尋了落日,做「你」要做的事。

⠀ 

最後一段「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我」停在一處,後面「我喜歡那些哭泣,悲傷,不堪呼嘯出去/再以歡笑的聲音返回」,筆者案,這裡歡笑的聲音依舊存在於荒原,而這荒原八百里,也許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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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ㄓㄓ

美術設計:芃萱


#余秀華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主題詩選 #搖搖晃晃的人間 #余秀華 #荒原

佩洛妮卡 ◎李冠玟

 



佩洛妮卡 ◎李冠玟

⠀ 

1

⠀ 

無數蒼白的夜

將一個虛胖的女人壓在身下

火光被大海送到另一頭

而那些來自外地的人們

就地躺下

低聲唱著城裡的歌

像此生只能淪為一個盜竊者

「生命是一座囚車,此刻

它們相互傾軋」

⠀ 

2

⠀ 

在最北端的城鎮

住著一個將死之人,他說:

「流浪銷毀了我的過往」

眾人以千萬張安定的臉

活在一個粗劣的謊言之中

⠀ 

(島嶼在下沉、焚燒

咒語一般)

⠀ 

此刻誠然是適合記起一些事的:

刻進肺部的菸、四月暴雨纖細的脊椎

乃至曾被他手撫過

而趨緩的一切

(偏偏是在被世界放逐以後,女人才教他辨識身上

所有器官,脾臟與神)

⠀ 

無名無姓的夜晚是一場雨

它們透明而沒有聲息,如一座不須隱忍的

城市那樣,悄然闖入人們的臥房

他的眼睛——

早已混濁成另外一種顏色

⠀ 

而他那乾澀而碎裂的身體

往後,只在做愛時張開

他記得那人的名字,那個女人——

在豔陽下澄紅的髮色

⠀ 

3

⠀ 

曾拋日如球的人們

開始用玻璃瓶罐接雨

(他們找不到比生命本身更曲折的容器

遂從街尾撿了一個破箱子)

⠀ 

一座街燈把自己打翻,另外一座

被纏在原地

等待世界被大海風化成沙以後

人們用狀聲詞呼喚彼此的聲音

⠀ 

(只是,佩洛妮卡,妳要將自己

置於句子的何處?)

⠀ 

4

⠀ 

流浪是如此輕易地

使人成為傳播者,佩洛妮卡

僅存的一支火把

為迎接那艘永不靠岸的船

已經忘卻了飢餓,雙手平展如秤陀

等待一盞燈在身後滴下

黃色的血

⠀ 

「死亡只是人們對接的暗號

與生命本身無關」

身後很快便傳來這樣一句話

他沒有回頭,亦不曾四處張望

只因除去他的影子以外

沒有人會在一個街角,潛入

並緊抱著他流淚

⠀ 

在此之前

他不介意對所有事物吹氣

只為能拼接出女人的一雙乳房

⠀ 

5

⠀ 

時光本身亦是愛的苦行者

知道嗎?佩洛妮卡

自妳那雙極少睜開的眼睛之中

我已看見正在發生的事

⠀ 

6

⠀ 

沒有人知道

沿經暗河之水

滲透進船艙時,會有一些雜音

向外敲擊

(在急需為彼此作見證的時刻

妳和時代卻一齊沉默如鷹)

⠀ 

沒有人知道

光在進入你的時候

未必要保持虔誠

(一頭詐死的低伏之獸)

⠀ 

佩洛妮卡

我呼喚妳的名字如呼喚自己僅存的良知

⠀ 

知道嗎?

我只怕我已對妳說盡所有

而那些都不能夠留住妳了

⠀ 

7

⠀ 

遠方有一座盤根錯節的島

它將自己纏繞起來

逐步走進

發燙的一張網裡

或許,你將聽見它反覆吟唱

——當世界開始起霧

⠀ 

此刻

那個男人仍挺起胸膛,作為一個

重新落成的

供棄養嬰孩的港口——

已經足夠完備

(他會成為妳今夜餐盤裡的一顆鵪鶉蛋

向妳展示傷害的模樣)

⠀ 

佩洛妮卡,我無法把世界給妳

因它有著破碎的容器

在我這裡就流光了水

⠀ 

無法把夜晚給妳

因為我已經沒有願望了

⠀ 

⠀ 

佩洛妮卡

這是最後一次

我無法把我的身體給妳

那無法感受愛的身體

(妳滑過它,曾問過我

「這是什麼?」

而那是我唯一無法回答的事)

⠀ 

◎作者簡介

⠀ 

李冠玟,一九九八年生於臺中,東海中文系畢業,東華華文所在讀,曾獲臺中文學獎等。有自費印刷詩集《巨蟻症》。

⠀ 

——

⠀ 

◎小編 #珮綾 賞析

⠀ 

讀冠玟的這首詩作,會讓人想起洛伊.安德森的電影《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畫面灰白簡潔,故事低吟,同時蘊含無窮的詩意。這首名為〈佩洛妮卡〉的詩,一開始就以帶著壓迫感的畫面把人拖入陰影。「無數蒼白的夜/將一個虛胖的女人壓在身下」,夜不再是庇護的黑,而是失血般的蒼白;它有重量,有力氣,將身體摁在原地。接著「火光被大海送到另一頭」,仿佛連光也被驅逐,不願停留。外地人「就地躺下/低聲唱著城裡的歌」,歌聲壓低,如同受困者在異鄉的呼吸,渺小而無力。這些人「像此生只能淪為一個盜竊者」,他們不是主宰,而是偷生之人,勉強挪動自己在世界的縫隙。於是句子落到「生命是一座囚車,此刻/它們相互傾軋」:囚禁的車廂裡,每個人都是乘客,也是囚徒。

⠀ 

北方的場景延續了這種沉重。「在最北端的城鎮/住著一個將死之人,他說:/『流浪銷毀了我的過往』」。這不是浪漫的旅行,而是一記警鐘,一場清算,流浪將舊日一筆勾銷,帶來荒蕪。與此同時,「眾人以千萬張安定的臉/活在一個粗劣的謊言之中」,安定的面孔只是謊言的面具。括號裡的聲音插入:「島嶼在下沉、焚燒/咒語一般」,將整個地域、整段歷史都一併吞沒。 在這片廢墟裡,仍有一些細節閃爍。「刻進肺部的菸、四月暴雨纖細的脊椎/乃至曾被他手撫過/而趨緩的一切」——這些感官的記憶是殘存的溫度。詩句卻忽然扭轉:「偏偏是在被世界放逐以後,女人才教他辨識身上/所有器官,脾臟與神。」放逐帶來的不是理解,而是更深的異化;唯有女人的存在,才使他得以辨認自己支離的身體。然而這層認識卻是殘酷的,因為他已「乾澀而碎裂」,「往後,只在做愛時張開」。身體成了殘破的器具,愛在此時與欲望混為一體,既是生的證明,也是痛的證據。唯一能記得的,是「那個女人——/在豔陽下澄紅的髮色」,一道鮮明的色彩,映照著殘缺的景象,形成一股張力。

⠀ 

城市的物件在第三節變成寓言。「曾拋日如球的人們/開始用玻璃瓶罐接雨」,太陽一度被拋擲如球,那是輕快的,但如今卻只能拿瓶罐去接雨,生命轉為困窘。「他們找不到比生命本身更曲折的容器/遂從街尾撿了一個破箱子」,破箱子象徵著一切的臨時與不堪。街燈「把自己打翻」,另一座「被纏在原地」,連光都無法正常燃亮,只剩下自我毀壞或原地受困。在這樣的場景裡,傳來最尖銳的提問:「只是,佩洛妮卡,妳要將自己/置於句子的何處?」佩洛妮卡不只是名字,而是詩人內在對位置的追問:在語言裡,她能站立何處?在世界裡,又能佔有何位?第四節進一步鋪展流浪與等待的寓言。「流浪是如此輕易地/使人成為傳播者,佩洛妮卡/僅存的一支火把/為迎接那艘永不靠岸的船。」流浪者傳遞的不再是訊息,而是失落本身。火把舉起,卻只能迎向永不抵達的船,徒勞卻仍然燃燒。更殘酷的是,「等待一盞燈在身後滴下/黃色的血」——光滴落成為血,生命在暗中消耗。這時傳來一句話:「死亡只是人們對接的暗號/與生命本身無關」。死亡被剝奪了神聖性,只是一種冷峻的交換符號。

⠀ 

孤獨因此更深更濃烈:「只因除去他的影子以外/沒有人會在一個街角,潛入/並緊抱著他流淚」。在影子之外,沒有人會來。第五與第六節裡,佩洛妮卡與時間、良知緊緊相繫。「時光本身亦是愛的苦行者」,時間磨蝕一切,也磨蝕愛本身。詩人說:「自妳那雙極少睜開的眼睛之中/我已看見正在發生的事」,她的眼睛成為觀看現實的唯一縫隙。呼喚隨之而來:「佩洛妮卡/我呼喚妳的名字如呼喚自己僅存的良知。」名字即是良知,呼喊即是自救。然而,他也承認:「我只怕我已對妳說盡所有/而那些都不能夠留住妳了。」語言的窮盡帶來一種難掩的失落:說盡一切,卻換不回一個人。

⠀ 

最後的第七節,視野再度放大。「遠方有一座盤根錯節的島/它將自己纏繞起來 /逐步走進/發燙的一張網裡。」島嶼自纏自困,進入灼熱的羅網,如同歷史與現實的寫照。而男人則「挺起胸膛,作為一個/重新落成的/供棄養嬰孩的港口」,這是身體的轉喻,他成為被棄之物的容器,成為收容者,也成為遺棄本身。他甚至化為「妳今夜餐盤裡的一顆鵪鶉蛋/向妳展示傷害的模樣」,肉身被供食,被展演,愛與傷害緊緊纏繞。 結尾一連串的否定,是詩的最沉重的迴響。「佩洛妮卡,我無法把世界給妳/因它有著破碎的容器/在我這裡就流光了水。」世界自身就是破碎的容器,水無法被保存;「無法把夜晚給妳/因為我已經沒有願望了」,夜與願望皆被剝奪。最終,詩人承認:「這是最後一次 / 我無法把我的身體給妳 / 那無法感受愛的身體」。身體被完全否定,不再是愛的媒介,而是一具空殼。當女人曾「滑過它,問過我/『這是什麼?』」,詩人只能承認:「而那是我唯一無法回答的事」。

⠀ 

在語言耗盡之處,愛的本質也因此失語。 整首〈佩洛妮卡〉是一場關於「呼喚」與「失落」的長詩。它以「囚車」、「流浪」、「火把」、「永不靠岸的船」、「盤根錯節的島」、「破碎的容器」這些意象群構築了一個殘破的世界。佩洛妮卡既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也是空缺、詩人反覆召喚的對象。呼喚本身既是試圖挽留,也是無能為力的證明。最後留給讀者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無法回應的問題:「這是什麼?」在這句空白裡,詩的張力仍然會持續存在,像一個永不靠岸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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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主題詩選 #新詩 #佩洛妮卡 #李冠玟 #長詩 

野百合 ◎陳育虹

 



野百合 ◎陳育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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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稀有

不神祕,也沒有

讓人不安的美

在這無處停留的北海岸

一輛輛車高速路過

留下噪音與廢氣

而你,你們

毫無遮蔽的身體在風中

白得那麼堅貞

那麼野,沒有什麼能阻攔

你,你們繁殖

繁殖,繁殖

整片山坡靜悄悄披上

嫁衣,一場婚宴

在薄暮的半透明中進行

如此低調,是的

很快就要天黑了

星星(或雨

或螢火蟲)會綴滿那嫁衣

一切都是原創,心之

所之,白鷺鷥

不為誰飛來

一隻,兩隻,一群

野百合不為誰開,不在意

此身何處野百合

繁殖繁殖繁殖,無盡的

美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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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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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育虹,著有詩集《霞光及其它》、《閃神》等八本;譯有安卡森詩集《淺談》、葛綠珂詩集《野鳶尾》等六本;另有日記體散文《2010陳育虹》一本。詩集已有日、法、荷譯本出版。2017年獲「聯合報文學大獎」。2021年獲「梁實秋翻譯大師獎」優選。2022年獲瑞典「蟬獎Cikada Pr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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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李文靜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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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野百合〉一詩,仿佛來到一片靜謐的山坡上,人的衣衫在風中晃蕩,為這滿山的野百合而出神,就這樣安靜領受著自然的、詩意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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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詩的開首所言,野百合「並不稀有/ 不神秘,也沒有/ 讓人不安的美」,它尋常開放在野外路邊,並非為了引來任何人的停留,但仍舊被詩人那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所尋獲,「美」也成為了全詩最大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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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野百合的形態之美——「毫無遮蔽的身體在風中/ 白得那麼堅貞」,當整片山坡都盛放著野百合時,純白的美好便擴大為一場盛宴。詩人想像滿山的野百合猶如潔白嫁衣,在天色的變幻中展現不同的美,一如「星星(或雨/ 或螢火蟲)會綴滿那嫁衣」,「一切都是原創」,是自然本身的瑰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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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美則蘊藏在詩中旋律——「你,你們繁殖/ 繁殖,繁殖」,「心之/ 所之,白鷺鷥/ 不為誰飛來/ 一隻,兩隻,一群/ 野百合不為誰開,不在意/ 此身何處野百合/ 繁殖繁殖繁殖,無盡的/ 美的初心」詩人善於安排節奏,形成一種和緩、柔美的旋律。加上詞彙的不斷重複,使音律與畫面互相疊加,一片野百合就此在腦海中不盡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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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最後以「美的初心」作結,那是如同詩中的白鷺鷥和野百合般,不為誰飛來;不為誰開放,美麗並不是為了向誰展示而存在,它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存有與追求。又因著這樣的追求,於是詩人沒有錯過公路旁的野百合,一如我們沒有錯過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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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李文靜 @dear_y_19

美術設計:#芃萱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無主題詩選 #白鷺鷥 #野百合 #陳育虹 #美

燒香 ◎林定樂


 


燒香 ◎林定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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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廳堂

火爐裡

線香斷了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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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的靈魂

輕輕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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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奉獻了大半時間

渴望

和今世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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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簸的雜音

建起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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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絲白煙

灌溉五十年的淨瓶

一滴露水

澆醒昨夜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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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點燃了一炷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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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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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定樂,2002年高雄出生,畢業於靜宜台文系,現就讀國北教台文所。喜歡下雨天,喜歡高雄和沙鹿的緩慢。還在適應台北的節奏,和學習寫論文。得過幾次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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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周先陌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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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人跟我說過,拜拜不只是拜天拜地或拜神,更是拜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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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燒香〉出自定樂於靜宜台文的畢業製作《季事》。一首首詩雖不長,卻真摯動人、有個性,而這首詩頗可代表他的文筆。雖短,但故事性足、有些畫面感,更具各種解讀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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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香〉,讓我想起了祭祀日常。這首詩裡的「祂」,似乎不是淨瓶在手、定坐蓮花上的觀音菩薩,「祂點燃了一炷沉香」──可能是祠堂裡的祖先,可以是大千世界種種幽魂幻影,或許也可以是某個「奉獻自己大半時間」、「灌溉五十年的淨瓶」的老者,在一滴露水,方從昨夜的掙扎中醒來(或死去),也可以是點香者內心的一個聲音。這種曖昧讓詩在宗教與個人之間游移,不被限定,也因此更貼近生活裡那些無法完全說清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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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周先陌

美術設計:#芃萱


#燒香 #林定樂 #神 #祂 #無主題詩選 #現代詩 #新詩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秋露 ◎柏森


 


秋露 ◎柏森

󠀠⠀

夏天的最後,頭頂的光

有了轉變

現是初秋

萬物染有新的色澤

在物體

與物體間的最接近

神來到祂眷顧的

靜默,觀賞著,風和塵泥的相會

並且腐育

󠀠

重複好幾回的夢

就這麼穿越

時序將我們把握住

遺忘的人,遺忘的國度

像那道初秋的光

隨年齡

重新了它的透明

󠀠⠀

󠀠

◎作者簡介

󠀠⠀

柏森,1999年,台北人,春日生。稀有的雙生肖命格。修讀哲學,喜愛馬勒。現寫有評論、散文等,詩作各散。曾獲2023年新詩學會優秀青年詩人獎、2024年楊牧詩獎。出版詩集《灰矮星》、《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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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魚鰭 賞析

󠀠⠀

近日夜晚微涼、秋意漸濃,柏森〈秋露〉收錄於詩集《原光》,全詩僅有兩節,語言精練給人一種輕巧乾淨的感覺,正如詩題中的「露」依偎著晨曦晶瑩可愛的存在,折射出不同意義。詩人先是從季節的光影變化出發,「夏天的最後,頭頂的光/有了轉變」、「萬物染有新的色澤」細膩呈現入秋的畫面感,讓春夏之後原先應當走向衰微的秋季,開展新的生機。

󠀠

接著「神來到祂眷顧的/靜默,觀賞著,風和塵泥的相會/並且腐育」,神安靜地觀看對比風和塵泥的互動,交織的聲響,營造歲月靜好的氣氛,「腐育」一詞也回應秋季存在於季節交替縫隙,銜接夏與冬的特質。

󠀠

第二節「重複好幾回的夢/就這麼穿越/時序將我們把握住」季節遞嬗時空的位移,不斷循環流轉,又在「時序將我們把握住」時感到停滯,「遺忘的人,遺忘的國度」失去的、過往的那些事物又再次有了新的詮釋,隨著年齡、心境的轉換「重新了它的透明」回歸澄澈明亮的本質。

󠀠

綜觀全詩,〈秋露〉收錄於詩集最末輯輯五「原光」,而「原光」指得是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的第四樂章原光(Urlicht),正如〈秋露〉的那道偏斜的微光,緊扣詩人對於「時間」命題的思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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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9/22今天二十四歲生日的 #魚鰭 (https://vocus.cc/user/@yuchifish)

美術設計:被前幾天犯的迷糊攻擊的 #芃萱

󠀠

#柏森 #原光 #秋露 #秋天 #秋季 #露水 #詩 #無主題詩選 #現代詩 #新詩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詩選

雨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雨 ◎羅貝托.博拉紐(范曄譯)

Lluvia

下雨了你說「好像雲

Llueve y tú dices es como si las nubes

在哭」。然後你摀上嘴加快

lloraran. Luego te cubres la boca y apresuras

腳步。好像那些憔悴的雲在哭?

el paso. ¿Como si esas nubes escuálidas lloraran?

不可能。那麼,哪裡來的這怒氣,

Imposible. Pero entonces, ¿de dónde esa rabia,

必定把我們所有人毀掉的這絕望?

esa desesperación que nos ha de llevar a todos al diablo?

大自然把她的某些方法藏進

La Naturaleza oculta algunos de sus procedimientos

奧秘,她的異母兄弟那裡。於是這個下午

en el Misterio, su hermanastro. Así esta tarde

你認為近似世界末日的下午

que consideras similar a una tarde del fin del mundo

比意料中更快,你就會覺得

más pronto de lo que crees te parecerá tan sólo

不過是一個憂鬱的下午,孤獨的下午

una tarde melancólica, una tarde de soledad perdida

迷失在記憶裡:自然之鏡。或者你

en la memoria: el espejo de la Naturaleza. O bien

會忘掉。無論雨,哭聲,你迴響

la olvidarás. Ni la lluvia, ni el llanto, ni tus pasos

在懸崖道路上的腳步聲都不重要。

que resuenan en el camino del acantilado importan;

現在你可以哭讓你的形象溶解

Ahora puedes llorar y dejar que tu imagen se diluya

在濱海大道一路停放的汽車

en los parabrisas de los coches estacionados a lo largo

擋風玻璃上。但你不能迷失自己。

del Paseo Marítimo. Pero no puedes perderte.


◎作者簡介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1953-2003),或譯為羅貝托.波拉尼奧,智利詩人、小說家、散文家。

1953年4月28日出生於智利聖地牙哥;1968年隨父母移居墨西哥,退學後,成為記者和左派積極分子。1973年,他回到阿言德社會主義政權執政下的智利,卻目睹皮諾契特血腥政變,並遭短暫囚禁。釋放後,博拉紐繼續在肅殺的智利過了一個月危險的地下生活,才經由薩爾瓦多回到墨西哥。從「移民」到「流亡者」乃至「自我放逐的流浪作家」,1977年博拉紐移居歐洲,以打零工維生並持續寫詩。1981年博拉紐定居布拉內斯(Blanes),九〇年代兩個孩子先後出世後,他才全心投入小說創作。作品包括《荒野偵探》、《2666》、《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等。

(參考自Cacao可口〈博拉紐的最後訪談:尖銳的幽默感和優雅的智性說出一切〉、尉任之〈盯著距離外的目標,倒退走〉)


◎小編 #樂達 賞析

今年5月14日曾分享過智利詩人暨小說家博拉紐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詩〈哥吉拉在墨西哥〉,而2022年拉美詩選也曾引介過〈浪漫主義狗〉和〈骯髒,衣衫不整〉,從多種角度觀看詩人如何經營情境,並置假想事物和現實關係為一體,進而從一些異常情境中突顯出「人」的選擇,並以這份價值判斷收束為整首詩的亮點。而今晚,小編想和大家分享這首短詩〈雨〉(Lluvia)。一場近乎世界末日的大暴雨,一個孤獨迷失、甚至強忍不住而哭出來的人,兩者之間究竟交疊出什麼樣具張力的畫面呢?

像是在某個連續時空中的某一截面,單獨被提取出來加以勾勒。前有所承,讓「你」在遭逢大雨之際,彷彿久久藏在心底而受觸發般,激起許多特別強烈、或顯突兀的情感,無論是行諸具體的「哭聲」與四處奔走,還是確切被指認出的「絕望」、「怒氣」、「憂鬱」、「孤獨」等。詩中可見的事件明明僅是大雨,發話者「我」卻在「你」身上看見與天氣遠遠不成比例的情感強度,背後或許理應存在某種脈絡或因果聯繫,然而相對地,全詩也沒有提供充分的線索足供追認。

一個從發話者「我」出發的視角被限制住了,與此同時卻也相當坦誠,揭示自我的局限,承認在「我」可見可知的範圍裡,那些無法觸及之處的確存在。一如大自然中總有某些部分被藏進「奧秘」(el Misterio)裡,如此近乎「怒氣」與「絕望」的暴雨為何產生等等,我們無從知曉,但確實存在著、發生著;而無論你我關係如何,總也會有彼此無法知悉或共感的部分。不過即便如此,最為可貴的是,眼見「你」如此迷失與悲傷,儘管未必能真正明白,「我」也選擇發起全詩唯一確切的價值判斷——

「現在你可以哭讓你的形象溶解/在濱海大道一路停放的汽車/擋風玻璃上。但你不能迷失自己。」一面接納對方自然的抒發宣洩,不加以遏止或質疑,另一面也向那宛如風暴的糾葛情感(如世界末日般的大雨,如前面陳列出的分歧心緒),投遞出一聲提醒、一份堅毅穩固的信念。彷彿確立起少數可知的意義來抵抗許多未知,從而緊緊維繫著身在哭聲裡外的兩人,讓「你」與「我」仍能依循某些確切路徑,迎面當下與往後的種種暴雨。

文字編輯:在學做甜點的樂達🥧

美術設計:微瘋微忙的芃萱(((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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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之石 ◎梁馨元


 


無用之石 ◎梁馨元


此生都將是禍亂的子民

當我們把靈肉削片,祭祀邊陲

詩意的母神


天下太平無詩。 止水裡無詩

從良的婦女體內亦無詩

詩是政客口裡的一顆結石

是抗爭者戰後回家,脫下的一隻

沾血、倖存的襪子


他用生命書寫礦石之詩

以目光摩擦,浮爍火花如雨覆地

煙硝四起的那個審判的午夜

黎明如刃而至,他已被挖空


這片土地已經燒焦,土裡的黃金之心

焚成飛灰,詭秘而空蕩的奈比多

但他心裡仍有原野

黎明,他是詩的策馬師

趁黑雨未至,雷聲遠而近地哭訴一場暴動

他俯身而卧,甘願睡入這片土地的塚


每個詩人體內都是一座礦湖

或將自己挖盡,或將自己

棄屍湖底


他的詩有雲母,有藍黑的石墨

但詩也只能是詩了,在這騷亂的人世

身披大地的虛甲

從灰光霧迷的半空拋落,砸中

某個持槍者的天靈

那人掃了掃軍帽,再也無法記起

彷彿微神來過,當頭撒了

一把灰燼

在那子彈飛降如惡雨的城

石頭,從來都無關痛癢


當女孩被權力的槍口殺死

詩,是她身上那枚

入土懸宕的傷口

當白象跛足,踏平家園而逃

當村落被摧毀,當……

當我只懂得寫詩

(詩選擇了我而非我選擇它)

且是孵化不成的蛋卵之詩

不善於詭辯與微笑

在這場戰爭,以及心之對弈

我便註定是一無是處、手無寸鐵的

禍之弱民


而他終究被掏空。他們割開詩人的身體

取出珍稀臟腑與無用的結石

那閃亮之礦,說著詩的遺言——

「他們朝頭部射擊,

卻不知革命其實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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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馨元,1999年生。曾獲花蹤新秀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台灣X19全球華文詩獎,游川短詩獎等。《口口》馬華有聲詩刊編輯,曾任《馬華文學》編輯,作品散見於國內外報章與刊物。著有詩集《我吞下一顆發燙的黑曜石》(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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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玖洲9zhou賞析:


「他們朝頭部射擊,卻不知革命其實在心中」(緬甸詩人克席Khat Thi)


克席於2021年5月8日晚,在緬甸瑞波鎮的拘留中心接受審問,該鎮一直是反對軍政府統治的激烈抗議地區。克席在秘密審訊中死亡。幾小時後,家人取回遺體,但內臟遭切除,胸部、肋骨和手腕上都有瘀傷。然而,軍政府當局表示克席死於心臟病。軍政府沒有透露任何有關克席被捕或死因的信息。(取自維基百科)


這首詩有兩個核心的意象——「石」以及與其同音的「詩」。「石」與「詩」在這首詩是互補的存在,「石」象徵現實的隱喻,而「詩」更多是作者對於詩人的遐想和提問。


「他用生命書寫礦石之詩」、「他的詩有雲母,有藍黑的石墨」,彷彿預示他的作品蘊藏飽滿的國家鄉土元素。如此熱愛自己土地的詩人,即便面對焦黑混亂的國家,在詩人的心裡仍有原野,仍有對於國家未來的美好想像。


詩中提及的「奈比多」其實是緬甸的首都,緬甸作為一個礦產豐富,盛產寶石的國家享負盛名,但那些無用的石頭呢?從來都無關痛癢不會有人在意。「而他終究被掏空。他們割開詩人的身體/取出珍稀臟腑與無用的結石」,每個平凡人在面臨抗爭時,是否就如同那些無用的石頭能夠輕易被統治者所拋棄?


無用之石就如同無用的詩,在開篇就拋出了一個詩之無用的叩問:當天下太平萬物和諧共處時,詩有何用?生活在平凡小清新的國度,詩似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彷彿僅有在國家社會不太平,人生命運多舛時,詩才能作為一種心靈情感的寄託,將自己與他人的苦難化作詩意,被所有人記得。所有的詩必須是血淋淋的文字,才能突顯出詩的文學價值與意義。


作為一個無能且無用的文字記錄者,當戰爭出現在我們面前時,當權力的槍口正對著我們的胸口時,寫詩(文學)又能為我們能做什麼?我想作者在詩中給出了一個回答:「詩選擇了我而非我選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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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玖洲9zhou(https://www.facebook.com/Mr9zhou)

美術設計:#芃萱


#馬華詩人 #緬甸詩人 #克席 #KhatThi 

【九月:無主題詩選】 主編:一尾

 



【2025九月:無主題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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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軟綿綿鬆鬆chill chill 的九月,沒有放暑假的小編們也悄悄的稍微休息的一下,並持續以一種櫳櫳(lang-lang)的感覺介紹詩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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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沒錯又是「無主題詩選」,我們總是有些想寫想分享的詩,可是不一定符合不同月份的主題。可能有些像是古典交響樂,有些是經典爵士,甚至或是重新流行回來的City Pop,也許是獨立搖滾或台灣饒舌的箇中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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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最近好喜歡陳以恆的〈 Oh I THOUGHT THAT WE CARED 〉跟Funky Mo 的〈芭樂〉,大家要來分享一下最近都在聽什麼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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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一尾

美術設計:芃萱


#無主題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