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8日 星期六

然後,然後—— ◎零雨

 



然後,然後—— ◎零雨


黑暗的樓梯。我好喜歡

那個黑暗。樓梯。通往大稻埕

繁華的宅邸


樓下擺滿宴席。我們在二樓

圓形廊柱間奔跑,一同指指點點

下面的客人。帶來歡樂、富貴氣象


僕役穿梭著,端出熱菜、湯圓、甜品

以及一些平時難得一見的精緻食物——

不是婚禮。該是因為戰後承平歲月

多出來的一份閒情。例如

一些節慶的藉口,或者輪流作東的

兄弟會。孩子們完全不理會這些。


不明白戰爭(是什麼)。酬酢(是什麼)。

節慶(是什麼)。只是高興。高興這麼多人

像為一齣大戲而演出。盛妝打扮。合宜的

禮貌。酒不停供應。食物從廚房無止盡出現


我們喜歡,從一樓掙脫大人的叫喊,跑上二樓

俯瞰樓下的鬧熱,然後繞著內室的露臺,再跑上

三樓。在那裡我們停下來。

我們看到那個黑暗的樓梯。

暗得好像藏了更多的熱鬧。


母親和姑婆,還有癡傻姑,她們在黑暗階梯上

坐著。說著小聲小聲的話

然後姑婆會流下眼淚,癡傻姑則楞楞笑著。然後

我們會迅速變安靜。偷偷坐一會兒。沒讓母親發現

然後我們假意躡手躡腳,又跳回樓下,不知誰帶頭爆笑開來

然後又在宴席中跑著追著。快速忘掉那個黑暗的樓梯


不久,姑婆和母親會出現。

她們重新補妝,頭上插著紅花,再配上珍珠項鍊

笑容燦爛。滿座的人都笑容燦爛


然後,然後,誰還會留在那個黑暗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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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零雨


  臺灣臺北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研究所碩士。1991年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曾任《國文天地》副總編輯、《現代詩》主編,並為《現在詩》創社發起人之一。1992-2021年任教於宜蘭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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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沈欣蘋賞析


    〈然後,然後—〉一詩收錄於零雨今年2月甫出版的新作《女兒》 。《女兒》引人注目之處,在於零雨「坦率直陳家族倫理之現實,追憶過世的母親,也以多個不同的『女兒』視角,展現女性的生存掙扎,透露對父權思維的質疑與擺脫。 」


    〈然後,然後—〉以孩子的視角書寫平日裡一場熱鬧的家庭宴會,而這場熱鬧宴會的場景卻始於「黑暗的樓梯」。我們可以從這首詩想像,宴席間天真頑皮的孩子們也許吃飽了坐不住,因而「從一樓掙脫大人的叫喊,跑上二樓/俯瞰樓下的鬧熱,然後繞著室內的露臺,再跑上/三樓。」隨著孩子們的動線來到二樓,由二樓黑暗的樓梯往下,得以通往一樓家宴的鬧熱與歡樂,於是樓梯被「我」賦予「喜歡」的感覺。


    孩子們並未滿足於此,他們繼續循著樓梯往上爬到三樓,以為能獲得更多「熱鬧」,卻撞見「母親和姑婆,還有癡傻姑,她們在黑暗階梯上/坐著。說著小聲小聲的話/然後姑婆會流下眼淚,癡傻姑則楞楞笑著。」看到這場景的孩子,他們首先迅速安靜,接著躡手躡腳地離開,然後衝回一樓笑著跑著追著,只想「快速忘掉那個黑暗的樓梯」。


    面對黑暗樓梯,孩子們的心境為何從「喜歡」轉為「想要快速忘掉」?輪流作東的「兄弟會」中,家屋底下的女性為何聚在樓梯暗暗流淚?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解讀,在天真的孩子心中存在一種「快樂」與「歡笑」的秩序。一樓的宴會是歡樂的,二樓俯瞰宴會是歡樂的,這都是好的。但孩子在三樓樓梯目睹母親、姑婆在黑暗中流淚,哭是悲傷,不好的,所以他們想快點忘掉。之後母親、姑婆重新補裝戴上笑容回到一樓會場,大家都笑著,沒有悲傷,一切回復正常的家庭秩序。「然後,然後,誰還會留在那個黑暗的樓梯」,樓梯在結尾的這兩聲「然後,然後」,確立了在家屋空間裡的「邊緣」位置。然後然後,它是之後的之後,我們要在很後面才會談論到它,非必要我們不會談論到「她」。

    而誰處於這「然後,然後」的邊緣呢?是母親、姑婆和癡傻姑這些家族中的女性。當溫馨熱鬧的「兄弟會」流動著美食和笑聲,女性們處於家屋邊緣的黑暗樓梯默默流淚,而孩子們假裝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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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小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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