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5日 星期日

向遠古◎楊牧



向遠古◎楊牧

 

是從來沒有一個音符

如此綽約,可是默默無聲

也許你本屬於遠古的韻律

曾經翩翩飛於多爭執的年代

一朝厭倦了宮商嘈切,決心逸去

隱入被遺忘的樂府—

潔白綽約,你是崑山之玉

直到李憑中國彈箜篌

鳳凰驚叫,乃悠悠醒來

不行兮夷猶

等候著

 

而那已經是石破天驚的第九世紀了

秋雨逗落在紛紛大朝代的末葉

你像音符一樣醒來,輕輕吟哦

羞澀地溫習著遠古的韻律

歌聲浮在洗亮的樹葉上

飄飄閃爍的心事:歷史

是一頁再生的新譜

 

等候著,破碎的光影在現代

聚合,我聽到一首無滯無礙的歌

走入我上邪無絕衰的樂府

為我的壓卷詩定音

向遠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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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許嘉瑋賞析:

  

  「向遠古」此題目無疑拈出具備方向性,且可供想像的時間縱深。從字面來看,遠古的「遠」可為形容詞,意謂久遠的古代。此說固無疑義。然而讀者也不妨將之理解動詞——「遠離」之意,說明時間從不停留,我們所立足的當下持續成為歷史,於是遠古成為動態且持續進行中的「過程」。因此,這首詩蘊藏一個龐大的探問:如何抵抗時間。

  

  無論誰充滿眷戀地頻繁朝向時間回顧,興亡成敗皆屬陳跡,又有什麼留下呢?有的,詩人提醒我們面向過往,同時也承繼接受日益綿延的文明積累,能否被官能感受,經典如何被記憶銘刻,還看後世接受者的迎拒。循此,楊牧以轉瞬即逝的聲音作為開篇首句:

  

是從來沒有一個音符

如此綽約,可是默默無聲


此寫法策略性地讓無限濃縮在稍縱即逝的音符裡,看似近乎「大音希聲」,實則有意凸顯歷史有情,人類有感。

  

  大音希聲典出《道德經》所謂「聽之不聞名曰希」,本用以說明大道非人力所能理解聽聞。楊牧以綽約和無聲並置,從古典翻轉出新意。綽約有柔弱優美之意,並非真的無聲,否則何來第三句「也許你本屬於遠古的韻律」。當能感的人們對聲音聽而聞之,自然能避免聽之不聞的情況出現。在此前提下理解,當有助讀者更全面掌握向遠古的「向」字,有著主體的積極選擇與判斷。

  

  聲音本即時間的藝術,氣息之流行貫穿,溝通內在感受(心事)與外在時空(歷史),甚至可說所有音符都是二者的錯身交響。楊牧在詩中塑造一個「你」,讓「你」化作接受敘事的對象,隨詩行的推進參與詩境的起伏變化,反覆強化人在歷史塑造的重要性。「你」既是音符,屬於遠古時間的一部份,也是擁有清脆本質的崑山玉,為中國九世紀(唐代)聽聞箜篌被彈奏才悠悠醒來的聽聞者。儘管沒有直接說明,然而透過睡與醒,歷史與再生,默然與彈奏,時間屢屢在張力的互動中成就意義。

  

  循此,「你」自然也是現代光影,是一首歌,是楊牧為個人心緒與時間座標的歷史定位。當詩作提及的「你」走入「我」無絕衰的樂府,心事與歷史便不侷限於楊牧自身,而是詩人積極邀請讀者成為眾多音符之一。正如同他閱讀樂府、李賀詩,感受並想像箜篌與吟哦聲,必須有「你」,才能為現代詩壓卷,並讓沒有滯礙的韻律起伏在逐漸流逝的歷史長河裡,為這首作品壓卷定音。

  

  藉古典來盱衡現代,暗示當下時空乃奠基於前人基礎的坦率自剖。詩中主要運用李賀〈李憑箜篌引〉的典故,如「潔白綽約,你是崑山之玉/直到李憑中國彈箜篌/鳳凰驚叫,乃悠悠醒來」引自「崑山玉碎鳳凰叫」;「而那已經是石破天驚的第九世紀了/秋雨逗落在紛紛大朝代的末葉」則聚合拆分自「石破天驚逗秋雨」。原作的聲音改變了呈現方式,楊牧溫習古典並加以轉化的痕跡,歷歷可辨。

  

  若我們理解用典是一種參與歷史的方式,則楊牧正如同他所塑造的「你」一般,一方面溫習前人作品,一方面嘗試推陳出新,讓歷史與經典再生。至於音符是否逸去、被遺忘,是否再三等候,端賴能接受、理解的「你」何時出現。簡言之,樂府詩、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乃至於楊牧的現代詩歌,乃至後世讀者對楊牧作品的評斷定位,都不妨視為綽約韻律整體的一部份。於是我們終於理解,詩人為抵抗時間提出具體可行的方式:書寫,並等待知音。故向遠古既是探索內在,也朝向無窮遠的過往邁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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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攝影來源:�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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