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坐
Mony klyf he ouerclambe in contrayez straunge,
Fer floten fro his frendez fremedly, he rydez.
─Gawain
屋子裏有一種秋葉
燃燒的氣味,像往年
對窗讀書在遙遠的樓上
簷角聽見風鈴
若有若無的寂寞。我知道
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著裝
言秣其馬
檢視旗幟與劍
逆流而上遂去征服些縱火的龍
之類,解救一高貴,有難的女性
自危險的城堡。他的椅子空在
那裏,不安定的陽光
長期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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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卻」作動詞有「退」之義,作副詞則有「倒、反」、「還、再」等義,因此「卻坐」既可以是空著椅子的「退離座位」,也可以是復而再來地「又坐」,甚或欲拒還迎地「反(而)坐」。而這個迴還的空間,在詩裡彷彿以「坐而書」與「起而行」來對比辯證,前半段為房內對窗讀書,後半段為英雄起身策馬冒險,再映照此詩做為詩集《涉事》的開卷作,則文學涉事與否,詩人涉事與否,在意圖上或在能力上,恐怕一直都有著「不安定的陽光」。
若再細究,會發現這首詩其實不是一個單純的二元對立結構。首句「秋葉燃燒的氣味」,像一個儀式或刺點,召喚過往的情境,將詩人投擲至生命某個特定片段。在所有感官裡,「氣味」往往比視覺、聽覺更能召喚回憶,它能夠直接進入人類的情感與記憶中心,帶來更強烈的情緒化效果(注一); 於是詩人被強制帶離當下,重回多年前的青年時代,遙遠之樓彷彿是洞悉世事的制高點,對窗卻不望遠,埋首書裡每一個輾轉的可能。翻頁過去,風鈴拂動,一遍遍交代了現實的寂寞。第五句的「我知道」既是兩邊的轉場,又是提醒、拉抬了第三個視角──如同許又方先生分析此詩所言,此處的「我知道」是一個「已然」(注二), 從回憶再度扣回當下,書裡故事不受限制,這表示詩人清楚意識自己的隔閡。
楊牧在《涉事》後記裡寫到,曾經的壯於閱讀而弱於分析判斷,是如此合宜於一個學生。但多年後重新憶起往昔,竟覺得這個遠行的啟示,相較於自己,原來是「有限的英雄」與「無盡的悲劇」;若當時的逃避與怯弱是印證英雄之有限,那麼這秋葉燃燒的氛圍,便是時間大神留下的悲壯痕跡。在中國文學傳統中,秋之悲不只在於時空滄桑變化,還在於個人老大無成的遺憾,火灼之葉彷彿是無邊落木墜入黃昏,那已是中年的再回首。留存在記憶裡的場景:靜與動,落筆與力行,畢竟是選擇了前者,但後者的姿態卻在書裡出現,像是某種啟示,又像是某種質疑與追悔,永恆地纏繞於心。
而書裡寫的故事是什麼呢?詩題下引了兩句中古英語,來自英國中世紀的騎士傳奇《甲溫與綠騎俠》,是一首長篇敘事詩,楊牧曾將之翻譯為中文。在《涉事》的後記中,楊牧也將二句的中文譯出:
他陟降無數域外陡削的山頭,
漸行漸遠離開友伴策騎跋涉。
一個彷彿無止境追索與戰鬥,對可能不存在的形上主體(是否有神?)信仰、追求、奉獻。當騎士的選擇是起身著裝,年少的楊牧卻是對窗讀書,這不知哪一個更令人不安?
這首詩裡沒有給出答案,卻將詩收束在空而未撤的坐位,遂讓人再次反思詩題;卻坐之「卻」,不只是離開,還是再來。於是在此,詩作又往上翻了一層意義了:如果遠行的目標是歸返,那未曾遠行之人,是否也有歸返的核心?更繼續推想,如果將追索化為無形,那對窗讀書的我,是否也正跋涉著自己的荒野密林,通過種種考驗淬煉?這些問題,在詩集後記裡楊牧說:「文字符號為我展開的是嚴密,深邃的象徵和寓言,跌宕的聲韻,飄浮游離的旋律若即若離,可能我也和他一樣,經歷著永無止歇的戰鬥,渴望著休息」、「旗幟與劍是他挺進的姿勢,詩是我涉事的行為」,如果詩得以成就楊牧的「涉事」,那麼這首〈卻坐〉,無寧是其懺悟、辯解與告白。
注一:相較於其他感官,氣味能直接進入大腦的中樞系統,因此能直接影響情緒、記憶與荷爾蒙,2004年,兩位美國科學家理查阿克塞爾(Richard Axel)與琳達巴克(Linda Brown Buck)因嗅覺受體與嗅覺系統,獲得諾貝爾醫學獎。而用氣味召喚情感與記憶,最有名者為普魯斯特,其他歷來文學家關於氣味與記憶的描寫,可參考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氣味、記憶與愛欲:艾克曼的大腦詩篇》。
注二:許又方:〈詩學理念的實踐:讀楊牧的〈黃雀〉與〈卻坐〉〉,《東海中文學報》第36期,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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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李昱賢
攝影來源:�李昱賢 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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