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3日 星期一

[文學騎士歷險記]熱蘭遮城 ◎楊牧


  
對方已經進入了燠熱的蟬聲
自石級下仰視,危危闊葉樹
張開便是風的床褥──
巨礮生銹。而我不知如何於
硝煙疾走的歷史中冷靜蹂躪
她那一襲藍花的新衣服
  
有一份燦爛極令我欣喜
若歐洲的長劍斗膽挑破
巔倒的胸襟。我們拾級而上
鼓在軍中響,而當我
解開她那一排十二隻鈕扣時
我發覺迎人的仍是熟悉
涼爽的乳房印證一顆痣
敵船在海面整隊
我們流汗避雨
     
    

  
敵船在積極預備拂曉的攻擊
我們流汗佈署防禦
兩隻枕頭築成一座礮臺
蟬聲漸漸消滅,亞熱帶的風
鼓盪成波動的床褥
你本是來自他鄉的水獸
如此光滑如此潔淨
你的四肢比我們修長
  
你的口音彷彿也是清脆的
是女牆崩落時求救的呼喊
彷彿也是枯井的虛假
我俯身時總聽到你
空洞的回聲不斷
     
    

  
巨礮生銹,硝煙在
歷史的斷簡裏飛逝
而我撫弄你的腰身苦惱
這一排綠油油的闊葉樹又在
等候我躺下慢慢命名
  
自塔樓的位置視之
那是你傾斜的項鍊一串
每一顆珍珠是一次戰鬥
樹上佈滿火併的槍眼
  
動人的荷蘭在我硝煙的
懷抱裏滾動如風車
  
       

  
默默數着慢慢解開
那一襲新衣的十二隻鈕扣
在熱蘭遮城,姐妹共穿
夏天易落的衣裳:風從海峽來
並且撩撥著掀開的蝴蝶領
我想發現的是一組香料羣島啊,誰知
迎面升起的仍然只是嗜血的有着
一種薄荷氣味的乳房。伊拉
福爾摩莎,我來了仰臥在
你涼快的風的床褥上。伊拉
福爾摩莎,我自遠方來殖民
但我已屈服。伊拉
福爾摩莎。伊拉
福爾摩莎
   
--
                       
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思弦 張 (https://www.flickr.com/photos/small_0323/2604477549/ ),原圖套用濾鏡後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
      
--
    
◎小編利文祺賞析      
    
一六二四年,荷蘭人開始殖民台灣,並於台南開始建造熱蘭遮城,該城耗費十年建立。在一六六一年,鄭成功進攻台灣,和荷蘭人短兵相接,這段明鄭和荷蘭的戰爭,即是楊牧〈熱蘭遮城〉的背景。
    
詩中的敘述者「我」為抵禦明鄭的荷蘭人,眼看「對方」進入燠熱的台灣,「流汗佈署防禦」,當中國的「敵船在積極預備拂曉的攻擊」。然而,不管是明鄭或荷蘭,都是殖民暴力,差別在於不同形式的外邦統治罷了。因此,詩人將殖民者/被殖民者,形容為男性/女性,也就是說,將殖民議題,以性暴力為隱喻。如:「硝煙疾走的歷史中冷靜蹂躪/她那一襲藍花的新衣服」,「以歐洲長劍斗膽挑破/巔倒的胸襟」,或是「解開她那一排十二隻鈕扣時」。抗拒的鈕扣、展現的乳房、修長的四肢、清脆的亞洲風味口音、被強暴,這些意象暗示了歷史中台灣被蹂躪,任人宰割的處境。
      
荷蘭人在詩末提到:「我想發現的是一組香料羣島啊,誰知/迎面升起的仍然只是嗜血的有着/一種薄荷氣味的乳房」,亦即為原本以為是香料天堂,卻不知在此也有戰火,這是一種美與致命的所在。然而,他完全地屈服於台灣的美,「我自遠方來殖民/但我已屈服」,並開始呼喚台灣的最早的名稱:「伊拉・福爾摩莎」。這也或許是楊牧認識台灣歷史後所要彰顯的,作為「他者」(the Other)的台灣,如何包容,使所有的暴力、征服,最後在作為「他者」的台灣中消解,純粹地領悟到台灣的崇高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Lisa Wong認為,在台灣的當代語境,「福爾摩莎」之名具有歷史性,試圖擺脫中國性Chinese-ness,並隱含了台灣性Taiwanese-ness(p. 148)。這或許提示了楊牧的後殖民心境,並提倡台灣的主體,和意識。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