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跡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譯者:黃燦然
夜,兩點鐘:月光。火車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遠方一座城鎮的光點
在地平線上寒冷地閃耀。
如同一個人進入夢境那麼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處
當他回到他的房間。
又如同一個人病得那麼重
以致他從前所有日子都變成一些發光點,地平線上
一團微弱而陰冷的模糊物。
火車靜止不動。
兩點鐘:遍地月光,幾顆星。
〈Tracks〉◎Tomas Tranströmer
Translated from the Swedish.
2 am: moonlight. The train has stopped
out in the middle of the plain. Far away, points of light in a town,
flickering coldly at the horizon.
As when a man has gone into a dream so deep
he’ll never remember having been there
when he comes back to his room.
As when someone has gone into an illness so deep
everything his days were becomes a few flickering points, a swarm,
cold and tiny at the horizon.
The train is standing quite still.
2 am: bright moonlight, few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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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瑞典語:Tomas Tranströmer,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出生於瑞典斯德哥爾摩)是當今瑞典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也是一個心理學家和翻譯家。著有詩集十餘卷,曾被翻譯成三十多國語言,特別是荷蘭語、英語和匈牙利語。
於195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在瑞典詩壇引起轟動,成為20世紀五十年代瑞典詩壇上的一大亮點,成名以后陸續出版了詩集《路上的秘密》(1958)、《完成一半的天堂》(1962)、《鐘聲與轍跡》(1966)、《在黑暗中觀看》(1970)、《路徑》(1973)、《真理障礙物》(1978)及《狂野的市場》(1983)、《給生者與死者》(1989)、《悲哀的威尼斯平底船》(1996)等,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的肯定,享譽國際,影響力至今未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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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宇翔 的回應
義茗:
不知道您看過「愛‧死‧機器人」第二季沒有。一樣的夜,一樣的月光,一樣的地平線,和最重要的,半途拋錨的火車──這樣引人遐思的夢土──不過編劇將它寫成了喪屍大逃殺這樣的敗筆不妨略過不表。總之那夢土與我的遐想是被浪費了。
在這樣引人遐思的夢土,您很敏銳地盯著那一簇簇「光」的意象看,為了扣其虛實之兩端,您還伸出手指:「城鎮」,「從前」。至於哪一個是實象哪一個是虛象,在特朗斯特羅默的筆下往往難以區分,但或許「難以區分」本身就是世界的本質吧。
「現實主義本來就是形而上的。」布羅茨基如是說。想必他是領教過特朗斯特羅默,還聽說,他偷用過特爺一兩行,我是愛著布羅茨基的,這樣的秘密我只偷偷和您說。
您說月亮在「接引」,竟自然浮顯出這樣一個動詞,這很有趣。畢竟火車停駛了,但世界的萬千動向可沒停駛。反倒是火車的停駛,竟反襯世界的無限動靜。這令我想到唐詩的作法,事實上,我猜特朗斯特羅默深諳李白,杜甫,尤其是王維(順帶一提,雖不可比,但譯者李笠稱特爺為「瑞典的王維」)。重點是,特爺知道物質零件的僅僅併置,就能起到強力的象徵作用。木心有一句:「帶露水的火車和帶露水的薔薇雖然不一樣」,便屬此類。所以,特爺把「城鎮」和「從前」兩種發光體併置,到底什麼意思呢?
我想是這個意思。
木心很愛楊澤〈霽〉裡的兩句:「那載著往事歌劇的輪船/ 哦,冉冉升笛!」我想,與特爺的主題趨指大體一致。只是特爺的城鎮佈景到了楊澤詩中是「輪船」,而楊澤的「笛聲」作為不可觸摸的媒介,顯然與特爺的「光」若合符節。我認為,這樣兩相對照就足以釋義,其餘的不必多提。
「光」作為重中之重,您既已過人的膂力拎起,不妨我趁勢扶送繼之,稍稍補綴。
光,在宇宙裡既可衡量時間,亦可衡量空間。前者有「普朗克時間」,以光行進一定長度之耗時,作為基本單位;而後者有「光年」。這樣一系列的度量體制之存在,我想是因為,光是不可逆的,且光不可追。因為不可逆,所以它是時間;因為不可追,所以它是空間。與光的迅猛和永在相比,我們的人生就像是拋錨的火車吧。蘇軾那句話怎麼說的?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扣所附的英譯本之結構來看,中間部分我願稱之為過渡,圈出外圍,以凸顯主題。但現在我們彼此既已知悉大略意蘊之所在,不妨挾頭尾變化,稍加闡釋這首詩的中心。
最後一段比起,一樣是兩點鐘。月光卻「亮」(bright)了起來,而火車消失,點點星光。我們知道那光來自遠方星體曾經燃燒的一個時點,實際上,是那人不可逆且不可追的回憶。這人離開了他的房間,這人出於偶然的心意或許移動到野芒和風葦的搖擺間,這人出於想像,認定自己同火車一樣定是拋錨了。這是時空相拍擊的剎那──前前後後兩點鐘,火車還是不動。
竟反襯出光的動靜,世界的動靜。原來這是一輛停泊於無限的列車。
我們回卷掃讀,發現地平線出現了兩次,聯繫著城鎮的燈火,彷彿縫紉物的交接處,包裹著一個病人的軀體,包裹他濕冷的夢。那鎮上又有幾棟樓房,多少隔間?窗戶裡都住著誰?孩子們睡了嗎?夫妻和好了嗎?陽台間鴿子飛回小巢了?那酒醉昏睡的人,有沒有愛人替他蓋被?
然後我們發現這一扇扇燈火雜沓的小窗,正是那一顆顆星在遠方,在地平線上,專屬於某人的回憶。
就像您說的,這一切便是時間的軌跡,一切意象的衝突,不過是為了使那動靜分明,但不揭曉底細。火車拋錨了,不去這裡,不往那裡,離鄉說不定,回家也可以,不太重要,總之是拋錨了。畫面表格,橫向無處可去,鏡頭遂往縱向挪移,向上,再向上,星星外還有星星,回憶深處還有回憶,人生有限,但視野並不設限,總有地方可去。
特爺的詩彷彿童話裡小女孩的火柴,僅憑一根就能擦亮一片小宇宙,小宇宙裡甚麼都有。曾經那樣的冬天是致命的,好險有特朗斯特羅默,告訴他既然一根火柴足堪一片小宇宙,告訴他,雖然這樣的冬天可以致命,但你應該撐得過。宇宙那麼大,忍一下下?
況且春天已經來到,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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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及設計 _ 李昱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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