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0日 星期二

公路電影 ◎郭珩

 
公路電影 ◎#郭珩
 
車牌是新的安全帽是危險的
後座的擁抱來不及發生
 
剛剛越過了目的地
滯留的海風仍未散去
等著南方吹來的砂礫
告訴眼睛,醒來卻
不流淚的方法
這一切都發生
在菸終究點著的那刻
 
我們索引著熄滅的遠方
堅定前行,在邊境
時間彷彿結冰
在暖化與崩塌之間
沒有世紀,向誰
證明我們的渴望
 
持著火把,夜裡
讀你送來的信
就像光臨一間陌生的餐廳
「你好嗎……」,也許
城市的悲傷需要休息
演奏鄉村的旋律
將為黎明帶來天晴
在擁擠的擋風玻璃中
反覆播放,告訴你
告訴自己剛才
錯過的海拔以及濕氣
 
而我們的眷戀畢竟年輕
相約一場電影,仍會不捨
破碎又荒唐的結局
只有當感傷迫降
在二輪戲院破舊的座椅時
溫度是恰好的
恰好讓散場的淚水
重新凝聚
 
有些星星因為孤寂
相約海裡,相信上岸後
便會看見兩倍的自己
就像我綣曲著身體
在後照鏡下讀你送來的信
「別離是舊的旅程是短暫的
吹過的海風變成了青春」
 
--
 
◎作者簡介
 
郭珩,目前就讀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三年級,擔任除了雜誌發行人、煉詩刊總編輯、松林詩社創社社長、松果詩刊總編輯等,曾獲打狗鳳邑文學獎新詩首獎、好詩大家寫新詩首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等,作品散見聯合文學雜誌、聯合報、中華日報、人間福報、創世紀詩刊、煉詩刊等。

--
 
美術設計:蔡岱橤
攝影來源:蔡岱橤
 
--
 
◎賞析(方郁甄)
 
詩是最親密,也是最疏離的文體。詩使用相對非日常的語言書寫,將某些情緒與情感凝煉成句列,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往往在某些剎那,能夠感覺到自己某些難以描述的狀態彷彿被詩給具象在紙上,一個瞬間彷彿心臟與詩句如此貼近,跳動著某種看似「被理解」的溫柔;或者另一種閱讀的親密是在「看懂」了寫詩人所述的狀態(孤寂/困頓/焦躁/絕望/愛……)之後而產生,以為自己在那個剎那離寫詩的人是如此近,因為你「懂得」了他——這是詩的親密,文字的隱暱與曖昧性製造出的最大的共感/移情(empathy)空間,讓讀者依著自己的解讀而自詩中獲得暫時棲放某些情緒的所在,或者因而判斷自己喜歡或無法喜歡一首詩。然而詩的親密,卻同時是它的疏離:因著它奇特的語言與意象的使用,讀者永遠無法真正完全覓得寫詩者的心緒,寫者的詩心是個封閉且無人能窺全貌的宇宙,而他所寫的一字一句的意義都有他自己握有解答,這便是最大的疏離了。
 
郭珩的詩〈公路電影〉的敘事,便是在一點一滴落下線索的同時,節制地不說出所有線索意義,而為讀詩者拓展出更大的想像空間,以此說一個故事。在第一段中,他用兩個句子敘述了事件始末:「車牌是新的安全帽是危險的/後座的擁抱來不及發生」車牌為何是新的?或許在此之前,敘事者發生的事使得他的舊車牌無法再繼續使用,譬如車禍。安全帽是危險的,或許是因為,戴著安全帽的人,並未因此而獲得安全,而這樣的危險則與車牌的換新相連,譬如傷殘,譬如死亡,而死亡便讓後座的擁抱,再也不會發生。
 
第二段敘事者似乎踏上了公路旅行,但是他獨自的公路旅行,他越過了目的地,或許是在他換上新的車牌前,與那個曾經或在後座緊抱著他的人,共同約定前往的目的地(或許在過去時常共同前往)。目的地滯留著海風,而海風已經滯留許久,敘事者等待南方的砂吹進眼睛,眼睛進砂後便會分泌出和悲傷時流下的、相同的液體,於是他能夠生理地哭泣,而不再是因為將自己自睡眠中驚醒的濃重哀傷;又或者他渴望獲得的是張開雙眼而不再哭泣的能力,而即便沙礫摻入眼目,他都能夠不再流淚。「這一切都發生/在菸終究點著的那刻」最終敘事者仍舊沒能鎮壓住他的情緒,於是菸終究仍被點著了,試圖用燃燒菸草的細小火苗與尼古丁的氣味,使自己能夠鎮定。
 
第三段的敘事主體變成了「我們」,敘述「我們」過去的行進,行到邊境,時間宛若凝結一般。我們或許是起首時敘述者載著的人,也或許還有其他人,前行是堅定的,近乎帶著某種偏執,但他們欲證明的渴望為何,在此仍無從得知。到了第四段,敘事再回到敘事者,他就著火把讀一封信,由「你」寄來,「你」或許是第一段中無法再擁抱敘事者的人,「讀你送來的信/就像光臨一間陌生的餐廳/『你好嗎……』」對於敘事者而言,那人的書信讀起來已經陌生,腦中迴響讀那封信的聲調因為他倆的距離拉開而不再熟悉,或許是生與死,或許是一個人踏上旅行而另一個人還在原地。「你好嗎……」或許是信上的字句,令人想起岩井俊二的《情書》:「你好嗎?」、「我很好……」但詩中的問候卻再沒有應答。
 
  第五段回到「我們」,我們的年輕,以及青澀的眷戀,「相約一場電影,仍會不捨/破碎又荒唐的結局」不捨的是自相約、自電影院離開,又或者心惜結局的不完整?當敘事者再將自己沉進二輪戲院的破敝座椅裡,悲傷恰好沉沉墜落,而他說:「溫度是恰好的」恰好讓散場的淚水重新凝聚,與前先南風吹來的砂礫相似,一個流淚的最好理由。「讓散場的淚水重新凝聚」散場的既是淚水,或許敘事者在再次進入電影院前已久未哭,而它們在此又再凝結成滴,同時,散場的亦是人,「散場的淚水」,散場是過去來此看電影時的散場,散場即是離開,彼時因離開而流下的淚水在恰好的溫度/情緒中再次凝聚。
 
末段寫詩的人為詩進行了收束:「有些星星因為孤寂/相約海裡,相信上岸後/便會看見兩倍的自己」星星自空中發光,映照水面是另一個自己,然而這個自己終究是個虛影,即便化為流星墜落任何一片海裡,也部會在水中抓起另一個能夠相依的自己;而敘事者蜷曲身體,在後照鏡下讀那人寄來的信,後照鏡中倒映的自己終究僅僅是光影反射的成像而已。那人寫到:「別離是舊的旅程是短暫的/吹過的海風變成了青春」像是對於首段二句的回聲。過去過去,而青春在風停止前仍舊蒼白徘徊,像乾澀眼底一枚落不下的淚滴。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