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今晚,讓我待在裡面
多麼舒服。它就該待在你裡面
它就是你的......
你歎口氣說完,打起了呼嚕
我整夜失眠。它在我體內
它不是我的。我多了個東西
我感到我多了個東西
我想到我多了個東西
只有這個東西......
我在清晨
嘆了口氣。你抽出你的東西
你拿走我多餘的東西......
你不再回來。我的完整
被多餘破壞。少了一件東西......
我的肉體,空出一塊荒
儘管這不是我的東西
它也不再是你的東西
儘管你繼續使用著它......
帶著我的氣味和溫度......
孤零零地垂著,你又有什麼辦法......
你煞費苦心地安置
比如一個名叫妻子的洞
比如若干名叫小姐的洞
還有你的手指,以及未來情婦的嘴唇......
那也沒什麼用了......對你
它終歸成了一件多餘的物事......
失眠的夜,我已偷走它的體積
卻沒能留住它的重量。此後,
我空空蕩蕩,直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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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尹麗川(1973年-),中國詩人、作家、導演。祖籍江蘇,出生於重慶,現居北京。畢業於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語言文學專業與法國ESEC電影學校。曾為「下半身詩歌」成員,為當代大陸詩壇中「下半身」流派的代表性詩人。
轉自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尹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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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洪紹賞析:
隨著社會風氣開放與各類聲光刺激的影響,對性關係的書寫,在似乎已較不會被有色眼光給放大看待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愛情故事〉看似寫一段性關係的細節,實則觸及到離開身體以後,感情關係裡較幽微的心靈部分。字面上好讀好解,我試著在本篇賞析中以本週主題「身體與空間」進行切入。
這首詩是用一種「擁有」邏輯(即使在今時今日,這樣的感情與性觀念或許偶一定程度的不合時宜)出發,男女間的感情和肉體關係,有時候正是這樣子:沒有你之前什麼都不少,覺得自己已足夠獨立,多了你的時候可能還失去了一點空間;一旦失去了,卻又感覺少了一點什麼,悵然若失。
——人心真奇妙,不是嗎?
詩開始於身體的空間,那是一名男性對女體赤裸裸的覬覦,是從身體到心靈都赤裸裸的談話:「讓我待在裡面」、「它就該待在你裡面」、「它就是你的.....」啊,夾雜著「多麼舒服」這類的詠嘆。說者是否有情不太好確定(我看是不太有,否則怎會一完事就「打起了呼嚕」?)但聽者有意,被說得心都醉了,在意識到「它在我體內」以後整夜失眠,一直在「多了個東西」這件事上面打轉。當這個意識萌芽,詩的重心就逐漸從身體(裡)的空間偏移到心靈的空間。
——我被填補了嗎?被擁有了嗎?我填補了什麼嗎?我擁有了什麼嗎?
在一個失眠的夜裡打轉的無數想法,最後成了一聲無語的嘆息。
一男一女,在完事後的上半夜與失眠的下半夜即將結束時分別嘆了口氣。同樣的行為,顯現的卻是對這段關係如何結束有巨大的想像差異:男人在完事後嘆的氣,大概是一種任務結束的愉悅與自私,這些情濃時不知真假的言語,隨著這口氣便已結束。所以他在天明後抽出「我多餘的東西」(與這段感情),並(對其他的對象)「繼續使用著它......」;可是這聲嘆息和這「多餘的東西」對詩裡第一人稱「我」的意義卻並非如此。
「我的完整/被多餘破壞。少了一件東西......」隱隱涉及的不只是某種生理慾望得而復失,可能還雙關地處理了自己「缺少了什麼」。那肯定便是所謂「多餘的東西」了——但那多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又究竟破壞了什麼「完整」?一塊膜狀組織?一個本不屬於自己的男性器官?或是一段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只有心裡百般滋味。一切糾結在一起。就這樣糾結在一起。
詩的前三行,男女的身心關係是如此緊密且合一。但在那之後,雙方對待性事和感情關係的態度,甚至「完事」後——甚至是「完事」定義——的差異就這樣在尹麗川的筆下展現出來。雖不是很煽情,卻比性事更赤裸,裸露著一種莫名因失去而起的失落。那樣看似身心靈合一,擁有著「多餘的東西」卻不忠貞的「你」;這樣在事後「空空蕩蕩」,「偷走它的體積/卻沒能留住它的重量」的我。
這樣讀下來,這首詩好像淪為一首棄婦之作,但真的是這樣嗎?面對這「多餘的東西」,當男人只能「又有什麼辦法」、「煞費苦心地安置」,卻還是「那也沒什麼用了」、「終歸成了一件多餘的物事」,這一男一女最後擁有的命運是相仿的:一個偷走了身體的體積,卻沒帶走心靈的重量;一個帶走了身體(可能也有另一個心靈),卻填補不了自己的內心,依舊解不了身體與心靈的渴。對另一個生命有著這樣複雜的理解與同情,甚至要用「直到老去」來表達那麼深刻的感受,大概才是這首〈愛情故事〉裡的愛情吧。一個永生難忘的記號。
跟我們平時所理解與想像的愛情大有不同,但是愛情——這種有時是一瞬間,有時是一輩子,涉及到身體的空間與心靈的空間的事——究竟是什麼,到底誰說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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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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