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萬華 ◎蔡琳森
──給A
若我偕你走過光影幽晦的傳統市場,前路必險阻
若你伴我穿越古色持重的危樓,朱顏將改老
我倆若巡歷那些牛豬雞鴨的販肉舖
若踏上那顛顛簸簸的碎石路
卻有淚,不能輕彈──
如我所悉:此地已率先進化,終結了仰賴語言溝通的黑暗時代
(那名孤冷的老學究老早指認過的:「猿的解剖
乃係人的解剖的祕訣……」)
我們若相約福和橋下河濱跳蚤市集
新富町食料品賣場,或在大理街
巷衢內背曲身踡的房室,恐有一百張
權宜疊架的床榻,千百雙腿肚淪陷在不及遣散的餘溫裏
如教我們相對且望,或相擁而泣,或相擁以歡。
你若攜上你的一只紙燈籠,披攏一襲短雨衣,走馬花燈轉繞人群中
你若願領着我,領着我的領子,與影子
以你固有的甜膩不衰的色澤,與氣息
領着我,沿途眺看上世紀初業已森嚴入定的
廟簷燕子尾,遙對新生噴泉池
若我們相約龍山寺後的青草舖巷
相約狹道內的莽葛拾遺,相約在
寺側繡彩盈目的老佛具街
在深邃處,且有塑合板、石綿浪板與鐵皮
無私地包裹許多不癒之癰瘡,更且有佝僂的老叟
衣影單薄行跡可疑頻頻出沒
步履骯髒,神情苟且
多踟躕,少哀矜
他們慣乎任性由着歲月的流速款款地領路
徐徐步入銷魂的幽蔽曲徑,不欲人知
迭迭流水與零星漂流物
且無法分說且蹇滯不前的變衍細部
實不足為外人道。
白牡丹在燈海底流連
扶桑徘徊地藏王座下
朱槿攬鏡以豔紅照殿
腥蝦腐魚敗肉於老攤車上於廉價塑料桶內蒸漚歷瀾
或是交合前,水果拼盤在紅燈暈影下餿酸
或是交合後,幾只空酒瓶皺菸盒徒具勞形
或是一種纏抱在對舉格式下,跋扈且暴虐
或是一款樸素簡直的情感邏輯,片面而淺短……
(大抵如是,大抵恰如那位經典丑角說過的:「雖則
我未必愛他,然他必得愛我……」)
親愛的,若你也都記得:
此地攸關我們,攸關味道與愛(若我們
總是走不上一塊)。若你記得
你曾偕我走過廣州街,經過康定路,或也掠過了西昌街
老主顧們早早就坐水麵攤車前,一抹抹蒸騰的白霧撩撥浮起
猶抱風涼,半遮面
若我隻身走上了西園路,步入桂林路,繼而繞進廣州街
入夜後,但見攤販盡歇
黯淡迷濛中猶保持清醒聲源與光源的
乃是我,乃是時興的便宜贗品
所謂腳底按摩館、日式居酒屋:且濫俗且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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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蔡琳森,一九八二年夏日生。有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在南方家園。曾獲周夢蝶詩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發表於網路、詩刊及副刊,並入選《2014 台灣詩選》、《九歌 103 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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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一尾賞析
都市書寫似乎很難跟土地、本土認同勾搭上邊,更何況在台灣被鄉土文學所環繞的文學地景,宣告了都市與鄉村的對立,都市非得與土地認同疏遠走入理所當然的現代性框架。誠如責編所說「都市文明」時常作為一種自外部侵入的壓力,鄉土被認爲是書寫策略上的拒斥,然則若去嘗試跨越其間的藩籬,從本月主編文來看,香港文學的經驗正告訴我們,鄉土文學與都市不必然是對立,因兩者必然面相的仍舊是「本土」,或如葉石濤所言:「沒有土地,哪有文學」,即便是書寫都市,那也得是書寫台灣的都市,才可稱之為台灣的都市書寫。我想若問有何者以抒情建造現代性的都市地景,那是這首〈(我們的)萬華〉。
如同班雅明筆下游覽巴黎的波特萊爾,這首詩的敘述者仿佛也如「漫遊者」將萬華仔細地給走了一遍,但不同的是「漫遊者」好像多了一人。Flâneur和Flaneuse行走在新舊交雜的萬華街道,以都市攬鏡自照,仿佛時光穿錯遇見了各自的年華衰老。「如我所悉:此地已率先進化,終結了仰賴語言溝通的黑暗時代」。就是這樣了都市把一切說完了,觀看的方式總不是言語得以置喙的場域,這樣的觀看有時也像是畫面的拼貼,有時目光在戀人本身,有時則跳接到街景。臺北不總是繁華的國際都市,洗淨鉛華的舊城區沒有光鮮亮麗的文青,而是在都市底層佝僂的老叟,這亦是構成都市景觀的一部分。
街景對於都市來説尤爲重要,在詩裏詩人對於街頭觀察入微,台灣的街景是混雜紊亂的,「寺側繡彩盈目的老佛具街/在深邃處,且有塑合板、石綿浪板與鐵皮」,攤販販賣的食品、某個街角的麵攤、噴泉池、龍山寺、「廟簷燕子尾,遙對新生噴泉池」,新與舊、食與用都同時相鄰的路途發生。而當詩中敘事者開始回憶和戀人走過的路徑,廣州街、康定路、西昌街、西園路、桂林路,這些路名或許只是「漫遊者」無心插柳行經的路徑,但這些中國地名也標示著全世界最大的中國城―臺北的象徵,臺北就是大中國的縮影,沒有任何城市可以像臺北一樣這麽中國了,將整個中國的意象放在一座城市裡,也彰顯了「漫遊者」的漫遊為詩人對於城市内部景觀的思索,召喚回憶的同時也召喚了城市裏的一隅到讀者眼前。到了末段,敘事者言道的只是漫游的幻影,此刻敘述者觸景生情,因爲最終詩人將自己比喻為商店裏的便宜贗品,街景中的「所謂的腳底按摩館、日式居酒屋:且濫俗且孤獨。」
這首詩歌寫的是萬華的地景、萬華的人、萬華的街道、萬華的生活,這是屬於萬華這塊地方的詩歌。「萬華」,因與佛典中日語發音的「万華 Banka」,相似日治時由台語發音的「艋舺(Báng-kah)」易名之,而此名又源於凱達格蘭族語「獨木舟」之意。若我們將以「萬華」之名書寫視爲土地的溯源,是臺北這都市的起點,倒也多了些鄉土的意味,而括號裏「(我們的)」,雖言及個人,若不就視爲一種地方共同體的召喚,「(我們的)」壟斷了他者言説的權力,那必然是我們的話語,即使「給A」標的的抒情更指向的是兩人的對話,但在詩裏愛戀的、個人的、土地的抒情,以「漫遊者」的敘事化約為都市的現代性,不更是展現了其同時具備鄉土與都市的雙重視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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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浩瑋
圖片來源: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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