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著 ◎路易斯．塞爾努達（汪天艾 譯）
⠀
我躺著，懷抱裡是綢緞一般的身體。我吻他的唇，因為河流從身下經過。當時他嘲笑過我的愛。
⠀
他的背像一對折起的翅膀。我吻他的背，因為水流在我們身下作響。他在感覺到我嘴唇的灼燒時哭泣。
⠀
那樣美妙的身體從我的懷抱裡消失。我吻他的印跡；卻被淚水抹去。水繼續流淌，我任由一柄匕首、一隻翅膀和一張影子落進那印跡。
⠀
我從身體裡剪下另一張影子，他只在早上跟著我。至於匕首和翅膀，我一無所知。
⠀
◎作者簡介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 Bidón），西班牙著名詩人，「二七年代」代表之一。
⠀
1902年出生於塞維利亞，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後二十五年輾轉英、 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取法各方、風格多變，先後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19世紀以降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被西語世界20世紀下半葉的數代詩人奉為經典和偶像。
⠀
---
◎小編 #樂達 賞析
⠀
✍️ #塞爾努達 與 #禁忌之愛
⠀
誠如前幾位小編所說，白銀時代詩人常常以社會、政治現實（如內戰、極權統治等）為主要關懷之一，尋思於 #詩歌與時代 之間，塞爾努達同樣如此；然而，他在詩歌的取法對象、主題關懷，以及風格上的多變，使他從同時代的作家群中脫穎而出，另闢一條新的詩路。
⠀
當其他詩人重新發掘自身的歷史與文化時，塞爾努達一面師承自西班牙的詩歌傳統，另一面放眼歐洲多國，學習許多種詩體形式與風格。而當塞爾努達正值青春，他同時察覺到自己異於「常人」的愛欲傾向，甚至這份對於愛情的嚮往，並不被當時的時代氛圍所接納——同性戀。即使到現在，社會上不免存在反彈的聲浪，而對20世紀初的塞爾努達來說，詩歌便成為了摸索、表現、捍衛內在「 #被禁止的歡愉 」的重要媒介，尋覓情愛的自由，並以此對抗外在社會的種種限制。
⠀
這首散文詩〈我躺著〉寫於1931年，收錄在早期詩集《被禁止的歡愉》中，也是在這階段，塞爾努達開始嘗試散文詩此一形式。整首詩透過三個片段的情境，隱微而精練地呈現一小段感情追求的歷程，以及兩人細微的情感變化。自始至終，發話者「我」欣慕、珍惜所愛的「他」，細膩地愛撫這副同為陽性的身體；起初他並不曉得，只將「我」的吻與懷抱，和背後所蘊含的情意，視為玩笑、遊戲般的舉動，並回應以「嘲笑」。
⠀
然而，隨著「我」深入親吻對方的身體，藉由更親密性的接觸來暗示別於尋常的情欲時，意識到真相的他，便由「嘲笑」轉為「哭泣」，透過這些外在表現，默默反映出內心和兩人關係的變質，既巧妙地經營這幅愛欲圖景中的矛盾、張力，也預示了這段情愛追求的失敗。詩中具多義性的「水」（水流），從而在體液（如汗水、親吻時的唾沫）、情欲流動的象徵之外，增添了淚水的複雜性。
⠀
✍️ #影子 與 #失散的自我
⠀
柏拉圖的《會飲篇》寫過一段關於性別與愛情的神話——
⠀
❝
在開初之時，世人除了男、女性外，還存在著「第三性」，也就是男女兩性的合體。當時每個人都是四手、四腳，一切器官皆成對，而當人類開始想要挑戰天神時，宙斯與眾神決議把所有人一分為二，藉此削弱人類的力量。
⠀
原本是第三性的人，切成男女之後，自然會想追求異性伴侶，再次體會彼此的圓滿；如果原本是男性或女性的話，則會尋求同性的另一半。人們原先是完整的，而這些對於「完整」、「圓滿」的追求與渴望就是所謂「愛欲」。
❞
⠀
很有意思的是，這則故事既解釋了男女愛情的來源，同時也肯定了同性之間的愛欲追求；也因此，當年輕的塞爾努達思索如何在詩歌裡，表現這份在整體社會與文學傳統中所缺乏、不認可的同性情欲時，這則故事和「 #一分為二 」的概念便成為了創作的突破點，以及來自古代經典的支持。像是同本詩集中的〈我沒有說話〉一詩，便寫道「路過時一次擦蹭，／影子間一次短暫相視，／已足夠身體一分為二，／貪婪地接納／夢中的另一個身體」，藉由身體和影子來隱喻這則故事，而這首〈我躺著〉則是提及失落的影子，以及從身上剪下的另一張影子。
⠀
第三段愛人離去後，無論「我」如何在對方殘存的印跡上試圖挽留，終究只迎來失卻完整、再度孤獨的現實，而有關對方的三件物，也從此在多義的水中消逝不再。銳利的「匕首」，或許指向了這段短暫關係中，雙方帶給彼此的傷害（「我」的吻、「他」的淚）；「翅膀」既如第二段所描繪，是那愛人美好的背與身體，翅膀本身卻也賦予了他飛走、離去的可能；而當兩副「影子」如身體般，本可能彌補各自的缺憾，重新完整時，幽微的情感癥結和同性本身，卻讓影子再度「一分為二」。原先肯定所有愛欲行為的神話，也因為不相合的兩半，轉變成這段關係中微妙的諷刺。
⠀
也因此，孤獨的我僅能再次切割自我，白天時彷彿有份陪伴，兩半合而為一，但是這也意味著夜晚的到來，將會抹消這副假象，自己也會在黑暗中重新體認到自我的孤獨。
⠀
參考資料：汪天艾譯《現實與欲望——塞爾努達流亡前詩全集 1924—1938》
⠀
美術編輯：林宇軒 @arteditor053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