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6日 星期日

墨西哥河谷 ◎帕斯 陳黎譯

〈墨西哥河谷〉◎帕斯 陳黎譯
 
  白石裸露它透明的軀體。繫縛於太陽石上的光用它巨大的隱形鎚不斷地敲擊我。我是介於一次顫動和另一次顫動之間的休止:兩道視線──蔑視對方卻又在我心中交會──活生生的焦點,敏銳、寧靜的交點。他們訂下了契約?我是純粹的空間,戰場。經由我的身體,我看到我的另一個身體。石頭閃爍。太陽撕裂我的眼睛,兩顆星在我空洞的眼窩裡撫平它們的紅羽毛。炫麗,羽翼的螺旋和兇猛的喙,而今我的眼睛歌唱。請向我的歌裡窺伺,請將自己投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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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帕斯是一名墨西哥的世界級作家,199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太陽石》這本詩集是其代表作,作者曾自述:「這首詩由584行十一音節的詩句組成。這個數字不是偶然的:它對應於金星公轉周期的天數。太陽石是墨西哥阿茲特克日曆的名稱。我的詩試圖成為一種日曆,它不是由像印第安人那樣在石頭上刻的象形文字組成,而是用詞語和形象來構成。它反映了我的三個關注點。第一點,最接近的,來自我的個人生活;第二點,更廣泛些,與我這代人的經歷有關;至於第三點,即力求表達一種時間觀念和生活觀念。」這本詩集可說是他的顛峰之作。而在評論方面,他著有《批評的激情》、《弓與琴》等著作,此中激發不少文學與社會兩者的共振。
  
◎譯者簡介
  
陳黎是台灣著名詩人及翻譯家,大量引進多國詩歌,尤其在拉美區域,包括聶魯達、帕斯、瓦烈赫、密絲特拉兒,等重要詩人。
  
◎小編宇翔賞析
 
提到這首詩,不免要引述帕斯的故鄉墨西哥,及他們民族的歷史,阿茲特克文明的種種。我們知道十三世紀時阿茲特克人在墨西哥谷地建立都城,據說那城邦比當時歐洲的任何城市還要繁華;知道幾百年後西班牙殖民帝國歷史性的訪問,利用城邦間的矛盾,戰略性地攻克並征服了阿茲特克城邦;也知道西班牙人傳入天花造成當地人口銳減,帝國之不復在,以及今日的一片荒涼遺址仍舊殘存。然而,即便我們知道了這段歷史,我們能理解嗎?而即便我們能理解,但我們能像帕斯一樣感同身受嗎?一個古老民族的血緣,以及鮮血流乾後,脈搏跳動的錯覺──帕斯站立在遺址之上,但他觸目所及的不是消逝,而是一系列的復活。正如英語翻譯家韋恩伯格(Eliot Weinberger)所如此詮釋,帕斯的詩往往是「一種對思想和身體、人類與自然、自我與他者等等已消逝的神話式統一的回歸」。
 
即便我們無法完全掌握此詩中的歷史淵源,但我們仍能「體感」到其震懾和通透,帕斯描繪了感官的無限放大,並以印象派的方式將客觀現實透過自己的視角折射出一種抽象風格,詩人豐富的想像力完全融入萬物之中,甚至可以說,詩人的肉身與自然已成一體,不可分離而論。太陽石上的反光,一陣一陣的閃爍,與自身的震盪頻率達成一致,乃至與天上的太陽,太陽普照的一切達成同一狀態,且不可自拔。
 
詩人的肉身與精神已然不屬於自己而歸屬萬物,故而自身已化為空間,而地球上能有哪一個空間比戰場更具有歷史感?又或說,哪一個空間不曾是戰場?詩人一語道破了此刻的和平幻象,而將時間無限向前後兩端延伸,如此便無一處不是戰場,既滄桑而又危險,既充滿消逝而又殺機四伏。然而,還未描寫戰爭,詩人已經開始了自身的毀滅,或者說,自身與自然的消融狀態,與太陽、與星象、與古老傳說中的神獸,最終,詩人的眼睛開始歌唱(回歸到本詩的觀看主題),眼睛突破了被動而移轉到主動,或者也可以說,觀看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多種感官合而為一,產生了一種不可描述的歌聲。而要接收這歌,需要透過視覺來「窺伺」,這歌是什麼樣的景象呢?這歌中所呈現的,便是墨西哥河谷嗎?然而詩人只說:「請將自己投入火中。」充滿灼熱、瘋狂、獻祭意味的死亡意象,這似乎是不可解的。然而西班牙人也曾認為阿茲特克人的所作所為是不可解的,難道不可解就是無意義的嗎?
 
我們可以從帕斯的訪談錄中窺視一二。
 
帕斯:「肉體的時間是現時的時間。這樣就與總是掩蓋死亡形象的進步論文明相左。一個是奉攢錢、工作、財富的累積為最高價值,把天堂構築在未來而非永恆中的文明,自然是要否定死亡的。對一個基督徒來說,死有意義,它是一個過渡,是向永恆的一個飛躍;對一個印度人來說,死也有意義:它是一種解脫。但在一個相信未來,信奉進步論宗教的文明看來,死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現實,因為它否定了未來、否定進步。我們所謂的抽象人類能夠進步,可我不進步,我死了,而且我永遠達不到未來。所以肉體的反抗是一種反抗未來的反抗,它宣布現時為基本價值,它意味著死神的再現。如果肉體的時間是現時,那它同時是生命和死亡。每當肉體的反抗發明了一樁新的情愛時,它就得給我們一個新的死神形象。這將是人類的偉大征服之一:人最終能夠看到死亡,它沒有裝扮成永恆的生命,像是在古代宗教裡,也沒有像在現代社會中被偷換掉。人類看到死亡,正視它。但為了正視它就得看見,視它為生命的組成部分。」(出自帕斯訪談錄《批評的激情》〈視野〉一篇)
 
帕斯正視死亡的意義,這與儒家的觀點完全相反,而變成了「未知死,焉知生」的領悟,有點類似於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然而帕斯更充沛著隱密的激情,以及對於肉體的狂熱。這固然是可敬可佩的,確實,帕斯指引了一條當代人所面臨的門檻,我們活在一種虛無漂浮之中,往往缺乏革命的激情,我們貪生怕死,死性難改。因此我也深深記得在這訪談的下一段,訪問者的回話,令人哭笑不得。
 
吉伯特:「您不覺得這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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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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