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紀念梵高 ◎駱一禾
雨後的葵花,靜觀的
葵花。噴薄的花瓣在雨裡
一寸心口藏在四滴水下
靜觀的葵花看梵高死去
葵花,本是他遺失的耳朵
他的頭堵在葵花花園,在太陽正中
在光線垂直的土上,梵高
你也是一片葵花
葵花,新雨如初。梵高
流著他金黃的火苗
金黃的血,也是梵高的血
兩手插入葵花的四野,
梵高在地上流血
就像烈日在天上白白地燃燒
雨在水面上燃燒
梵高葬入地下,我在地上
感到梵高:水窪子已經乾涸
葵花朵朵
心神的怒放,如燃燒的蝴蝶
開放在鈷藍色的瓦盆上
向日葵:語言的複出是為祈禱
向日葵,平民的花朵
覆蓋著我的眼簾四閉
如四扇關上的木門
在內燃燒。未開的葵花
你又如何?
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
像神秘的星辰戰亂
上有鮮黃的火球籠蓋
絲柏傾斜著,在大地的
乳汁裡
默默無聞,燒倒了向日葵
1987.1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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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駱一禾,中國詩人,1961年生於北京,1979年入學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1983年開始發表詩作與詩論,與法律系的海子、西語系的西川並稱北大三大詩人,1984年畢業就任雜誌《十月》編輯,主編西南小說與詩歌專欄。1989年5月14日駱一禾與妻子張芙至天安門廣場聲援絕食的學生,因情緒激動昏厥,送醫急救,診為突發性腦血管破裂,5月31日不幸去世,年僅28歲。隔年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長詩《世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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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1989年3月26日詩人海子辭世,海子的摯友駱一禾開始傾全力地投入海子詩歌的整理與推介。有許多人認為駱一禾在兩個月後因腦溢血過世,與其投入海子詩歌的工作過度勞累有很大的關係,如果沒有駱一禾與西川,海子的詩歌不會在短暫的時間內迅捷廣泛地影響華人文壇,駱一禾功不可沒,但他往往也被定位為一個海子詩歌的聆聽者,某種程度上海子的光芒甚至也遮蔽了駱一禾本身作為詩人的特殊性。
駱一禾的詩歌精神與海子有很大的不同,相對於海子的熱烈,駱一禾的詩多數理性而沉靜,他自己在〈修遠〉一詩中提出了一種接續古中國士大夫「修遠」氣質的詩藝主張:「觸及肝臟的詩句 詩的/那沸騰的血食/是這樣的道路。是修遠/使血液充沛了萬馬,傾注在一人內部/這個人從我邁上了道路/他是被平地拔出」。試著去繼承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這種求索精神,正是駱一禾短短的寫作生涯裡,詩歌的一個核心。
所以一種盤旋的、前進速度緩慢,重複變換姿態而深入原點的,這種飽滿的形式常見於駱一禾的詩歌,這首寫給梵高(梵谷)的〈向日葵〉也有類似的特徵,首段八行就出現了六次的「葵花」,不只是意義上的盤旋推進,也作為擬人擬聲格使用,令無生物得以說話,我們可以注意葵花出現在行首、行末、行中,與是否使用定語(比如「靜觀的」葵花),是否跟隨著標點符號,這些變因如何在段中製造不同的音響效果,在首段駱一禾可以說都演示了一次。
梵谷有大量的關於向日葵的靜態油畫,在他寫給弟弟費奧的信中表示:「可以說,向日葵是屬於我的花」。以此內容比興,駱一禾用葵花作頓呼,至第一段倒數第二行末也開始參入「梵高」作為第二個頓呼,隨著「梵高/你也是一片葵花」,在第二段令梵高與葵花的形象相互融合。「血」作為駱一禾詩中最常使用的意象,帶有某種內在的、鼓動的、犧牲的特質,可以說是象徵著駱一禾的靈魂,以及他所見事物的最內在的核心。第二段他把向日葵的形色,與火與血對舉,陸地上梵谷與向日葵金黃的火苗是金黃的血,鏡頭一轉又到「烈日在天上白白地燃燒」,這種意象的撥接,迴環流暢,末日的景象通往梵高的死。
梵高已死,駱一禾的意思是梵高為了向日葵而死,向日葵除了象徵著梵高自己的靈魂(「向日葵是屬於我(梵高)的花」),也是他藝術的實現(他所有畫過的向日葵)。藝術家為了自我的靈魂與藝術而死。然而即使「梵高葬入地下,我在地上/感到梵高」,藝術會代替著藝術家在地上活著,並且長生不死。「葵花朵朵/心神的怒放,如燃燒的蝴蝶/開放在鈷藍色的瓦盆上」
詩人閉上眼睛,仍然感受到向日葵在暗中燃燒,藝術超越了視覺成為一種感受「在內燃燒」,像我們注視過強光後閉上眼睛,阻卻不去發紅的視覺,向日葵,梵高的藝術是這樣留在駱一禾的心中。然而他接著問「未開的葵花/你又如何?」新的、可能的藝術,恐懼著已經完成的那些,於是「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詩人對梵高所完成的感到崇敬,而不安,如「鮮黃的火球籠蓋」他的大地,他感受到自己的向日葵、自己的藝術,在過於滋養的「大地的乳汁」裡,默默無聞地被燒倒了。這是一種靠近毀滅的,創作者始能體會的絕望與幸福。
參考資料:
張桃洲《中國大陸先鋒詩歌簡史》,秀威經典,2019
駱一禾《水上的弦子》,見《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p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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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江襄陵 -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攝影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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