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越傭阿萊倒垃圾 ◎曹馭博
她將老先生的遺物放在騎樓
大門口積累了整個北方
既非手掌也非河流,黑暗
解開天空的鈕扣,帶著她穿越馬路
讓音樂引領她上樓。我看見屋簷的陰影
佔據她的額頭,像一塊遲到的黑面紗
◎作者簡介
西元一九九四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文化部「第四十一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〇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詩類二十之一。
出版詩集《我害怕屋瓦》(啟明,二〇一八),《夜的大赦》(雙囍,二〇二二)。
(取自《夜的大赦》作者介紹)
◎ 小編祺疇 賞析
〈與越傭阿萊倒垃圾〉場景簡單,但寫法凝煉,幾乎每句都蘊藏轉折,而詩作涉及的三個人物,也牽引三重觀看的視角,讓我們一層層來細讀。
詩作第一行便交代「老先生」辭世,他的遺物卻是北方的,而且隱藏著某種憂鬱,不管是對故鄉的回憶,或是未竟的執念,總是私密且篤定的。要理解這種憂鬱,我們可以把瘂弦的〈紅玉米〉與這首詩對照: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前者「北方的憂鬱」穿透時間,附身在紅玉米上,恆定不變,是在屋簷下被公開展示的,因為憂鬱的情緒雖然是當下所感,但彷彿從「宣統那年」把玉米串掛起時,物是人非的命運便已經注定;而〈與越傭阿萊倒垃圾〉既呼應前者,但更像一種線性的積累,由於遠方寄托在遺物裏,必須被死亡觸發並被另一個他者觀察。
於是詩中的第二個人物便出現,「她」(越傭阿萊)把遺物放在騎樓門口,既像垃圾般棄置,也使之如膠片般曝光,老先生的憂鬱也得以被指認。
事物消失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被束在閣樓,甚至沒有人會看見它們的塵埃,並理解為某種哀愁;另一種則是在白日之下的棄置,它們面臨劇烈的公開處決,像詩中的遺物被視作垃圾,那些舊時代的鬱結卻更能顯現在我們眼前。再次重讀這兩句時,由於情緒的着力點改變,詩作的張力便由「老先生的北方」遷移到越傭阿萊身上,就更能理解接下的第二節,她為何被某種陌生的感悟指路,穿越馬路樓層,那不是人工或大自然的牽引,而是藏在遺物裏、一直延緩曝光的死亡在此刻爆炸,所以這股力量既非手掌也非河流,卻能解開天空的鈕扣。
詩作的轉折至此,已經足夠有力,當第三節的「我」(作者)現身,一切更被強烈地展開與收束。
由於「我」的觀看,使得老先生(遺物)的「憂鬱」和阿萊的「神啟」從內心的情緒演化,變成了外在的顯現,一堆即將被丟棄的遺物與一個彷彿被附身的越傭,就形成了精彩的視覺對照:死(遺)物|生者、沉鬱|輕快、滯留|離開。而掛念北方的老先生,與飄洋而來的幫傭阿萊,在各自的語境下,都是此地的異鄉人,卻注定無法理解對方的鄉愁,他們的錯身與相逢,就形成了更大的張力。
詩作的結尾則讓光暗的兩者重疊,被音樂引領上樓的越傭阿萊遇上屋簷的陰影。只是既然這塊黑面紗是「遲到的」,那麼到底它的軌跡原本就是要與阿萊反方向行走,以致晚了相遇;抑或它理應走在前頭,因為走得慢了,才被阿萊從後追上?或許我們更想問的是,所以到底是死亡會向我們迎面航來,還是生者追趕著死者,漸行漸快,才走進了消逝?
亡者可以決定為世界留下些甚麼,在世者卻能處決這些物品,但這不代表後來的人,全然擁有對過去的詮釋權──倘若我們此刻回看前人留下的遺物,或許將有某種力量誕生,曝光那些逝去時代的憂鬱與陰霾,把我們也照成一道影子。
|小彩蛋|
回到本周主題的「雙行體」,〈與越傭阿萊倒垃圾〉借助其輕盈的分節與跨句分行,其實還設置了一個隱蔽的機關。自第二行起把韻腳藏在行句中腹,諸如「騎樓」、「大門口」、「河流」、「鈕扣」、「額頭」,韻腳的間隔更遠,秘而不宣,卻營造了更綿長的節奏感(或許這也正是引領阿萊上樓的音樂?)。
美術設計:WingTungJa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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