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9日 星期六

海岸山脈 ◎劉克襄


海岸山脈 ◎劉克襄

從日出的方向
一頭長鬚鯨浮出,小心地
捱近了數量龐大的座頭鯨族群

那悄然
只以美學難以估量的距離
露出細瘦而狹長的背影

在高山與大海間的廣袤
找到自我安逸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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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克襄,台中人,十八歲開始寫詩,其作品類型跨足詩、小說、散文。早期作品,無論是何種文類,多以自然生態觀察為對象,像是詩集《漂鳥的故鄉》、《小鼯鼠的看法》、《最美麗的時候》,小說《風鳥皮諾查》、《座頭鯨赫連嬤嬤》,散文《快樂綠背包》等等,都是台灣自然書寫的指標性作品;之後的作品則多為台灣鄉鎮、山林的踏查為書寫對象,尤其重視環境與人與文化的關係,像是詩集《巡山》,散文《台灣舊路踏查記》、《迷路的一天,在小鎮》、《11元的鐵道旅行》、《裡臺灣》、《男人的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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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提供:陳奕辰
◎圖像設計:簡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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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巡山》是劉克襄的第六本詩集,是他的第一本也應該是台灣第一本全本以台灣的山岳為書寫對象的詩集(原先最有可能出現第一本全本詩集都是寫台灣山岳的詩人應該是鄭愁予,只可惜他的山岳詩稿大部分已在山裡亡佚)。詩人巡山半甲子,《巡山》這本詩集是他的山林踏查的一個階段性的總結。

〈海岸山脈〉這首詩,書寫的對象就是海岸山脈。第一段的第一句「從日出的方向」,標明了方位-東方,同時也點出了時間-日出時。第二句「一頭長鬚鯨浮出,小心地」,詩人用「長鬚鯨」來形容海岸山脈,一方面是以長鬚鯨的身型來比擬,與下一句的「座頭鯨」相比,長鬚鯨的身型相對來說是比較長而略扁的,不似座頭鯨那樣又長又厚實;另一方面,還是呼應了「日出的方向」,海岸山脈在台灣的東方,緊鄰太平洋,而鯨豚正是花東海域的指標性生物,從賞鯨活動之盛行可略知一二。「日出」的時候,因為海岸山脈在台灣的最東邊,因此陽光最先照到的山脈就是海岸山脈,若清早從花東縱谷經過時,定然會看到西邊仍是沉睡在夜中的中央山脈,而海岸山脈的身影會如鯨豚浮出水面一樣,在日出的光芒中「浮出」。太陽漸漸升起,山脈浮出的感覺也就小心地、慢慢地來。第三句「捱近了數量龐大的座頭鯨族群」,「座頭鯨族群」指的就是其他比海岸山脈更高聳廣闊的山脈(中央山脈、雪山山脈、玉山山脈、阿里山山脈多有兩、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峰,海岸山脈才一千多公尺高),相對於海岸山脈來說,這四條山脈是緊鄰著的,所以是數量龐大的族群。之所以用「捱近」而不是用「靠近」或是「加入」,一方面是指出海岸山脈的位置與最接近的中央山脈之間還隔了一道花東縱谷,另一方面則是用第二句的「小心地」和第三句的「捱近」,來營造出「大」與「小」的對比,「捱近」是一種比較慢、比較靜的動作,「靠近」或是「加入」的字眼太強烈,用「捱近」比較能符合山脈的形象,同時也讓「大」與「小」的對比更鮮明。因此也能帶出第二段第一句的「那悄然」。

第二段第一句的「那悄然」,除了承接前一段形容海岸山脈的靜之外,「悄然」還有一個人靜靜地、自顧自地在做什麼事的意涵,是以接著的二、三句「只以美學難以估量的距離/露出細瘦而狹長的背影」,便是「悄然」進行的事。第二句「只以美學難以估量的距離」是指什麼東西的距離呢?第三句「露出細瘦而狹長的背影」給出了答案。相較於其他山脈寬大的身形,海岸山脈長約150公里,寬約10公里,確實是細瘦而狹長的背影,而這樣的背影能否稱得上美嗎?為什麼用「美學」會難以「估量」呢?詩人刻意在第二句寫進用「美學」難以「估量」,「美學」是人為的評判分析,「估量」也是以一個人定的標準進行評估的活動,而詩人在此要傳達的,一方面是因為海岸山脈的山形不如其他大山的雄闊峻奇,向來不受山友青睞,是以希望不要以一般人對美的看法去評斷海岸山脈;另一方面要突顯海岸山脈是自然的產物,不要用人為的事物加諸海岸山脈身上;同時也呼應到前面的「那悄然」,海岸山脈會露出這樣的距離,除了山脈自身以外,不需要有任何外來的原因。

而這美學難以估量的距離,若把視野放遠,其實同時也指涉海岸山脈與太平洋和中央山脈之間的關係。詩人在第三段寫下:「在高山與大海間的廣袤/找到自我安逸的邊界」,再次呼應了海岸山脈只是小心地捱近中央山脈,在中央山脈與太平洋之間的廣袤土地上,悄然的露出背脊,找到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而在山與海之間這樣寬廣的空間,為何是這樣的距離呢?原因就在最後一句「找到自我安逸的邊界」,「自我安逸」表示詩人認為海岸山脈之所以「悄然」地選擇露出背影,以及介於山海之間的距離,真正的原因就是在此。因為要找尋自我安逸的地方,而那地方就在台灣的邊界,是以不需要以美學的乃至一切其他人為的眼光去估量。擺出什麼樣的姿態不重要,處在什麼地方不重要,只要能夠自我安逸就好。

如把整個台灣比喻成文學界,這首詩或可解讀成是詩人對自身的文學所寫下的心境,以及他的人生態度,事實上劉克襄在《巡山》中不只一首把山岳和文學相比擬的詩作。對劉克襄而言,他並不追尋那些佔據山頭的名家,也不書寫那些大量出現的文學類型,而是堅定地在文學的世界中,找到一個邊陲的、自我安逸的書寫的世界。美學如何不重要,姿態如何不重要,與其他作家的距離如何不重要,山與海之間是未被開發過的書寫的廣袤空間,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個屬於他的書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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