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韓東

甲乙 ◎#韓東

甲乙二人分別從床的兩邊下床
甲在繫鞋帶。背對著他的乙也在繫鞋帶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戶，因此他看見了街景
和一根橫過來的樹枝。樹身被牆擋住了
因此他只好從剛要被擋住的地方往回看
樹枝，越來越細，直到末梢
離另一邊的牆，還有好大一截
空著，什麼也沒有，沒有樹枝、街景
也許僅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頭向左移了五釐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釐米，或向左的同時也向前
不止五釐米，總之是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樹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們之間的距離是三釐米
但多看見的樹枝都不止三釐米
他（甲）以這樣的差距再看街景
閉上左眼，然後閉上右眼睜開左眼
然後再閉上左眼。到目前為止兩只眼睛
都已閉上。甲什麼也不看。甲繫鞋帶的時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腳，先左後右
兩只都已繫好了。四歲時就已學會
五歲受到表揚，六歲已很熟練
這是甲七歲以後的某一天，三十歲的某一天或
六十歲的某一天，他仍能彎腰繫自己的鞋帶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這是我們
（首先是作者）與甲一起犯下的錯誤
她（乙）從另一邊下床，面對一隻碗櫃
隔著玻璃或紗窗看見了甲所沒有看見的餐具
為敘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
當乙繫好鞋帶起立，流下了本屬於甲的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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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東（1961年－），江蘇南京人，中國現代詩人。
1982年畢業於山東大學哲學系。在此期間韓東開始詩歌創作。1985年與於堅等創立了詩刊《他們》。韓東的代表作有《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等詩。曾與李亞偉等發起先鋒派詩歌運動。韓東的詩歌往往選用簡約平淡的文字表達哲理。

1985年組織“他們文學社”，曾主編《他們》1-5期，被認為是“第三代詩歌”的最主要的代表，形成了對第三代詩群產生重要影響的他們詩群。他們詩群的詩人認為“詩到語言為止”，強調口語寫作的重要性，他們的作品對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韓東著有小說集《西天上》、《我的柏拉圖》、《我們的身體》，長篇小說《紮根》、《我和你》，詩集《吉祥的老虎》、《爸爸在天上看我》，詩文集《交叉跑動》，散文《愛情力學》，訪談錄《毛焰訪談錄》等。其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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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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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少年阿Ｂｅｎ賞析

當代的中國詩歌發展與台灣詩歌有著不同的脈絡與講究，兩岸長期以來的政治分立與交流並不多，這決定了當我們在閱讀對方的文學作品，都不免要多一分小心，而不能僅僅因為字句都看得懂就隨意做出太多解釋，這邊的解釋僅為拋磚引玉，如有解釋不到位之處，還請諸位客官們不要太嚴厲批評。

以阿Ｂｅｎ的看法，這首詩其實敘述上並不難閱讀，要做到理解並不是一件難事。但要如何欣賞這首詩呢？我以為，當可從韓東「敘述的口吻」與「敘述的細節」二處去做觀察。

在敘述上，〈甲乙〉這首詩的場景猶如短短幾分鐘的微電影一般，情節簡單，善於掌握視角的推移和聚焦，也充分引導了讀者對情境的進入。從「以上帝視角看甲乙兩人在房間內的情形」到「甲看到的街景」，再到「甲第二次往回看的細節」、「甲的動作」、「甲的個人生活歷史」，最後把作者跟讀者（共享詩中上帝視角的我們）拉進了敘述的脈絡中，回歸到篇幅甚小的乙。

在細節上，透過閱讀和最後一句的「本屬於甲的精液」，我們可以知道甲乙兩人剛剛結束了一段床上的運動。要由此往前推，我們會看到更多關於兩人之間關係的線索。

一開始「甲乙二人分別從床的兩邊下床」，這樣的動作發生在承歡之後，隱隱讓兩人之間的關係顯得有點疏遠，但兩人都在「繫鞋帶」，這個重要的動作又讓兩人之間存在了某種共質性。這個時候甲在做什麼呢？甲一邊繫著鞋帶，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不是專心看鞋帶，也不是看乙。窗外的街景並沒有太多可能，樹枝或空白，換了一隻眼睛或者就成了更少的空白，更多的樹枝，但總歸是跟繫鞋帶或者乙沒有關係的了。他的行為可以說是心不在焉，韓東對甲心不在焉地描繪頗有說唱藝術的抑揚頓挫感，而這是否揭示了甲就是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呢？他的身體仍在房間內，心思卻不在其中了。接著就談到了繫鞋帶對於甲的個人意義來了，四歲的時候學會，五歲受到表揚，六歲很是熟練，但七歲以後，到三十歲，到六十歲，同樣的事情對他來說既是失去了他人對自己的表揚，也因為熟練而失去了心理上的感覺意義。他這樣的麻木是否不僅僅在繫鞋帶上，還可能體現在他跟乙的性與感情關係上？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作者在這裡把先前埋藏在敘述中的伏筆丟了出來，而且把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放了進去，在閱讀上更增加了貼近感：「這是我們／（首先是作者）與甲一起犯下的錯誤」而被帶出來的乙又是怎麼樣的呢？乙也在綁鞋帶。但綁著鞋帶的同時，她面對的卻是甲沒看到的碗櫃和餐具。與甲不同又相同，她的思想仍停留在房間裡，但也不在對方的上面。剛剛經過的性的歡愉對兩人的刺激彷彿像繫鞋帶一般的例行公事，但這樣對餐具（也許隱隱影射著家務和對家庭的責任感）卻又是隔著玻璃或者紗窗。我認為甲跟乙之間的關係在這邊已經頗有貌合神離的徵兆。

最後韓東寫：「為敘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當乙繫好鞋帶起立，流下了本屬於甲的精液」繫鞋帶跟兩人剛剛發生的性行為之間連結，阿Ｂｅｎ就不再贅述了。韓東接著剛才把讀者和作者共同拉入局裡的脈絡，用「為敘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這樣的明招來為最後一句的重要性做隱隱的拉抬，既簡單又有效。而最後一句點出的內容，包含繫鞋帶的完成，包含精液，都確實是完善整首詩語意上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阿Ｂｅｎ覺得「流出」這個動作也有點意思，討論這個雖然可能有點下流，但甲乙兩人可能適才為了想要孩子或其他的原因而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這肉體上的無限貼近卻又在結束後變成了心靈的遠離，最後的流出彷彿是原先屬於甲的卻一丁點都沒有在乙的身上留下一樣。這最後一句中蘊藏的訊息之豐富，相當值得玩味。